对知性的向往与沉思——论《地-血-知。》的千层饼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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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以下有严重剧透,介意者请务必看完原作再看本文。
引言:鱼丰这人吧,当你以为他的思想只在第一层,就会发现有一些完全说不通的情节,想要解释这些情节,就迫使你来到第二层,然后发现第2层的解释也不够饱满,最后不断突破层次,才发现他一开始就在第5层。
1.关于宗教
第一层:本作一开始对宗教的塑造符合大多数人对宗教的刻板印象:宗教因为恐惧科学对神权的撼动,所以使着劲打压科学发展。什么哥白尼、伽利略之类通通都是被烧死的,太可恨了。唉,宗教。
第二层:如果你了解真实的历史,就会发现哥白尼、伽利略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被烧死的,顶多是发烧死的(伽利略晚年发高烧才卧病在床),唯一被用火烧死的布鲁诺,其思想恐怕会令如今的科学主义者咋舌,索卡尔都得把拉康福柯之流先放在一边,把布鲁诺作为首要案例。
第三层:然而,如果仅仅因为第2层的认知就指责鱼丰虚构历史,这也是不对的。因为后来的情节证明了,鱼丰相当清楚第2层的认知。后面杜拉卡和教宗谈判时,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您可曾听说过历史上有镇压地动说的先例。”
这句话对于第一层认知可能很难理解,但却十分符合第二层认知。地动说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漫画故事里,根本就没有被教廷当成过异端,教廷也不觉得这种学说能威胁神权了,反而欲借这种学说牟利,那么自然也就犯不着镇压。
第四层:那么,为什么这个作品前期确实存在宗教裁判所审讯地动说支持者,甚至把人都烧了的情节啊?
答案很快也就揭晓了:因为这是异端审问官诺瓦克自己一意孤行的结果,纵观整个故事,只有他真真正正地相信天动说,相信这是对自己信仰的唯一解释。他是如此确凿地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以至于当教宗也站在他的对立面时,他把教宗也当做异端/背叛者,把教宗也杀了。
这是人物性格的悲剧,而非时代背景的悲剧。由此就能解释为什么教廷不反对地动说,但宗教裁判所又审判地动说了。这看似矛盾,但其实是一种误解——很多人见到一个审判官的所作所为,就觉得他一个人便可代表整个教派全体的立场。这也是鱼丰厉害的地方,他明显知道自己的读者在看到一开始的情节后会如何误解。
第五层:那么,难道这部作品仅仅是让诺瓦克一个人背这个黑锅,仅仅是设计一个绝对的反派,沦落为流俗的少年漫设定吗?当然不是,诺瓦克这个角色和主题的呈现是非常密切的,可以说没有诺瓦克的对照,我们也无法理解后来拉法尔的行为意图表达什么。这个话题我们之后会再谈到。
2.关于科学
第一层:毫无疑问科学阵营的角色一开始的形象都是受害者,实质上也确实是受害者,但如前说述,他们不是作品中C教的受害者,而只是诺瓦克个人的受害者。并且本作以拉法尔、巴德尼、欧库基、乔兰塔等人为真理而牺牲的情节赚了笔者好一波眼泪,也充分体现了追求真理的崇高与伟大。
第二层:然而这一切的崇高性却随着一个情节的展现而不得不被悬置起来。这个情节就是拉法尔“复活”并杀人的情节。首先,本作在我看来唯一的瑕疵就是拉法尔复活这件事没有得到充分的解释,只能类比乔兰塔逃脱自行解释,不过这也无伤大雅。最重要的是,拉法尔并没有死,还成为了大学小团体的头头,并为了得到欧库基撰写的手记而杀人。这个情节无疑会让第一层的观众感到错愕,会觉得这里仅仅是一出败笔。
第三层:这一处情节真的是败笔吗?恰恰相反,此情节结合之前诺瓦克的情节才能得到本作真正思想深远之处。先说结论:此处意在表达,知性与血腥的另一种关系——知性可能会产生或者凭依血腥。 在第一层,我们会认为诺瓦克所代表的血腥暴力与拉法尔所代表的知性理性是截然相反且彼此对抗的两股力量,本书标题qi字就同时包含血与知的意思,有些人可能会以为血就只代表诺瓦克,而知就只代表拉法尔等人。 但一旦我们把成年拉法尔那极端且偏执的行为与诺瓦克进行某种对照,我们就会发现它们有多么的相似:诺瓦克是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而追杀违背自己信仰的地动说支持者,拉法尔也是为了追求自己所不具备的知识而杀死不愿意分享知识的阿尔伯特父亲。这两者本质都是相信自己行为的正确性从而做出了极端的行为,在此,知与血的关系并非对立的,而是由知产生了血,捍卫知的过程依赖着血。 为什么会如此? 其一,正是因为捍卫知性的那种崇高性,才导致了血腥暴力的结果。
“为了某种宏大叙事的理念,愿意献出自身的生命”,这句话可以换种说法:它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那么也容易不在乎别人的生命,而是会想着要求别人跟着自己一起献身于宏大理念。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以圣律己,以凡待人,不是每个人都能考虑到别人没有那么伟大,哪怕是像孔子,虽然一边会说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另一边也会哀叹礼崩乐坏,会想要劝人走向所谓的正途。这种无私奉献的崇高性,背面恰恰是一种过于冷酷和残忍的漠然。就像战锤世界观的一句俗语,“帝皇爱着所有人,但不爱某一个人”,于是为了那个抽象的、宏大的<所有人>,帝皇可以牺牲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但我看战锤故事时,总是不禁设想这样一种讽刺性的结局:人类文明与亚空间殊死搏斗到最后一刻,任何具体的人都死完了,而人类此刻也正好胜利了,每个人类个体都确实为了<所有人>而牺牲,这种牺牲也得到相应的酬劳,但最后却没有任何人类个体能够享受这个酬劳,只剩下那个抽象的<所有人>。稍微有点离题了,总之,第1个原因就是为了抽象的宏大叙事而对具体性感到漠然,这会使得知导向血。 其二,是因为科学和理性的荣光本就掩盖了寄生于其背后的低劣目的。在这里我们先举一些例子,20世纪的西欧和北美流行着一种优生学,认为有些人的基因天然得更加优越,有些人的基因则天然地就更低劣,应该尽量保存那些优越基因,削减低劣基因。不出所料这种理论立马被纳粹利用,犹太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基因天然低劣的那部分人(即便我们知道,按照现在的一些理论,犹太人只是一个文化概念,一个犹太家庭内部有血缘的关系,但两个犹太家庭却完全可能连肤色都不同。不过以色列的那帮子复国主义倒是喜欢提血缘和先祖,这就是另一话题了),这种理论广泛传播,加剧了对犹太人的屠杀,这种优生学放到现在依然有着广泛的市场。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来,一旦一些东西披上了科学和理性的外衣,不管它本身的观念有多么恐怖和残忍,都理应被人欣然接受。在知道这个案例之后,我们重新去看拉法尔对阿尔伯特辩护自己行为的场景,是不是觉得分外眼熟,诸如“只要理性去应对,就一定能够接受这个情况,相信你一定能做到”,这种打着理性的旗号为苟且之事开脱,不正是我们现代性的常态吗?有人善于复读论文(放在文科早就被嘲讽成读经了),靠着复读得来的知识成了一群爬宠爱好者们的意见领袖,然后每逢和动物相关的事件(比如某省动物园明明就在确保安全拉着绳的情况下展示丹顶鹤和东北虎)发表评论强行批评,其话术多次转变,先是说对动物不好,又说对人不安全,再说对当地旅游业影响不好,但结果呢?首先动物也就溜了这一次,其次也没人受伤,最后当地旅游业也更知名了。他的质疑完全只是在混淆视听,奈何其粉丝已经结晶,只会反咬别人、质问别人有什么证据反驳?别人能否彰显自己的科学和理性?瞧瞧,德赛先生在他们嘴里成为了堵嘴的工具,成了肆意攻讦而不用承担责任的庇护所,由此可窥见,科学和理性在如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第四层:那么,是否仅仅因为知性在其过于自信和崇高的情况下会不可避免地沾染那些非正义,所以我们就应该抛弃知性呢?
答案是否定的。至此我们才能真正接近这部作品的主旨,这部作品固然崇尚知性的价值和意义,但他追溯到了知性的一种最本源的形态,即惊奇和感动。这就是这部作品最后的最后那个问号的意思。知性就是使人得以为人的因素,人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对事物产生惊奇、怀疑和询问,而在询向的过程中不断获得求知的感动,这恰恰是我们始终不能舍弃知性的原因。
所以如果让我用两个字来形容这部漫画,那就是感动,感动是故事的起始,也是故事的结束,即便在过程中可能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扭曲,但初衷总归是好的。秉持着初衷,不被理性科学的威权迷了眼,不被崇高牺牲遮了耳,恰恰是这样一个非理性的原初动机,一刻惊奇,一阵感动,才是这部漫画所表达的,知的真谛。
第五层:是的,明明已经都讲完了,竟然还有第5层。不过第5层只是一个空格,一个占位符,仅仅是因为事物是变化的,知的过程也是不断的,第4层的思辨可能在未来也会展现出局限性,就如同启蒙运动对理性的倡导之于现在。现在有这么多对理性和启蒙运动的再批判、再反思,所以第4层也远远不是终点,更何况没人能代替你思考,拿起书本,走自己的路吧,知性是宝贵的,但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