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之于贵族 | “我思和本己的生存都根基于不可见的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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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现在让我们浅浅踏入西方贵族的情欲世界。这本书里,司汤达所描绘贵族的爱情,是在宫斗权谋背景下的一个重要主题。毫无疑问,在这个玛丽苏虐恋文般的故事里,法布利斯是中心人物。他的魅力大到使得几乎所有女人都为之倾倒,为之心伤。而无论法布利斯是否对她们有真爱,仰慕这些女人的其他男子都把他当做自己的假想情敌,在心里一遍一遍骂这个“第三者”,在虚构的现实中与其针锋相对,从而产生一些有意思的纠葛,甚至可以说是荒诞的闹剧。由此,可以归结出几组以他为中心的三角爱情关系。

看看这些可爱同时又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吧。公爵说,“我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第三者!”然后吉娜,也就是公爵夫人,幻想自己能得到法布利斯全部的爱,她说,“替他树立一个情敌,就可以征服他的心。”就连一个短暂出现的小人物,M叉叉叉伯爵,把法布利斯想象成是帕尔马的王太子,脑补出自己与王子争夺爱人的狗血大戏。这固然是司汤达批判现实主义的一个特点,亦反映出西方爱情的一些共性。

爱情因欲望而生。某位学者曾曰过,在西方的爱情世界里,“为了重新激起欲望,并且把欲望颂扬成一种自觉的、强烈的、无限诱人的激情,就必须重新设置各种障碍。”故事里,这些假想“假想情敌”的心理,这些无尽的误解与错觉,不妨说成是作者给人物情感发展设置的障碍,亦是摹仿欲望三角中的介体。这是爱情的他者性。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并不是因她自身的价值,而只需要她被别的男人所追求?

由此,我有必要引入勒内·基拉尔(1923-2015,法兰西学院院士,思想家,斯坦福大学教授。以当代“摹仿论”而闻名于世)的摹仿欲望理论。这是一种反弗洛伊德、反拉康、反德勒兹等其他欲望研究的主体性欲望研究理论:“人永远不是欲望的根源,欲望永远源自被摹仿的第三者——一个既是楷模又是对手的介体。”
如果将重心从“自恋的主体”转向“摹仿的他者”,我们可以发现在之前说过的几组贵族爱情里,法布利斯就是一个欲望中介。

人的欲望游离在他人的目光之间。而因为和他人共享同样的欲望,竞争就无法避免。而如果两人的手段平分秋色不分伯仲,就有走向极端的可能。基拉尔将此结构称为“捉对竞争”。 而由捉对竞争产生的“替罪羊机制”,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在《帕尔马修道院》的故事中,法布利斯必须进监狱。只因他是贵族中的羊。因此,他绝不是自愿禁锢,他也不是假囚犯。当他最后开始专一爱克莱莉娅的时候,因为不再构成他人的欲望竞争对手,也就失去了价值。

介体被关押,和平在故事接近尾声的地方得到重置。反思现实,现在的社会其实也是一个张狂的欲望世界,摹仿性欲望让人产生各种自欺的幻觉。而介体无法被关押,和平只能是天方夜谭。这是我发掘到的司汤达这部小说的深刻之处。
(原文为2021年12月外国文学史(一)小组课堂报告稿子,授课老师为南京大学唐玉清。我的分数还算不错。)
补充(2022年4月17日):如果我们将摹仿作为一个从中心向外辐散的结构,我们将会得到一个较为完整的西方图式,传染、暴力、宗教仪式等都与之相关。摹仿性欲望的理论既可以用来解释司汤达的小说,也可以帮助深入理解希腊戏剧神话、莎士比亚剧和很多西方经典,亦可以从中归纳出西式爱情与中式爱情的不同之处。
补充(2024年4月11日):前几日在“京师文会”公众号上读到一篇文章:《刘萱:以基拉尔摹仿理论作为观照看钗黛二人的爱情悲剧》,研究得很有意思。作者是北京师范大学2016级本科生,也是相当厉害了。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K9NolEWTQ-kRdAcyPAWX3Q
将其中几段文字摘录出来吧:
一、绪论
在其另辟蹊径的文本分析中,主人公的爱情困境不源于纸老虎的长辈权威或是恶劣的生存环境、社会背景的阻挠,而仅仅是因为人类自身摹仿的劣根性,在呼吁‘上帝已死’的时代,他却几乎尖刻地质疑人类所具有的自主性和独立性。
二、基拉尔的摹仿理论、在文本分析中的运用及其与钗黛境遇的可比性
他试图说明的是被当作爱情阻绊的传统障碍——权威式的君主或家长实际上不过是纸老虎,是青年人遮蔽真实问题、掩盖自我摹仿行为所造成的困境的借口,总有‘遭受迫害’臆想的青年人,只是不愿意接受自身善变且不够真挚的真实,而寻求外在理由的庇护。
在将基拉尔的摹仿理论作为观照的角度下,能够发现相比基拉尔所讽刺的人性摹仿的陋习实际上并不适用于宝钗和黛玉,在强烈的对比之下,能够发现钗黛二人具有强烈的个体独立性和主体性,她们的情感真挚而自然,她们形象背后的民族文化内涵丰厚而阔大,而两人的爱情悲剧也并非“咎由自取”,和基拉尔所暗示的人类劣根性不同,悲剧的发生有着更为复杂的宿命、社会、文化层次的原因。
三、钗黛二人背后的文化内涵及摹仿行为的不存在
在《仲夏夜之梦》中,莎士比亚对赫米娅和海丽娜没有太多性格上的描写,所以在基拉尔的理论框架下,她们只是作为一种猎物或追求者的符号和欲望的载体,在摹仿的操控下成为主体、介体或是客体这样毫无真切情感的存在。
要使得解读有意义,就必然不能只用负面的形容词进行概括,也不能无视她形象的复杂性将其视为宝黛爱情的第三者,或者将其误认为是将黛玉视为介体的模仿者。在深入理解这一人物形象的时候,便不难发现,在《红楼梦》文本中的薛宝钗,情感真挚又克制,她的爱情心理和行为并不能简单解释为摹仿和争夺,相反,在固有的文化背景、社会环境下,她已经尽其所能地做到自身美好的极致。

在对宝钗的真实情感给予肯定之外,还有另一种对其不满的声音,表现为对其追求行为的责怪,认为宝钗用匿怨而友之的态度去笼络黛玉让其消除芥蒂和防备,最后却夺走宝玉,这和基拉尔摹仿理论中主体隐藏自己的欲望而暗地摹仿介体从而助力自己对客体的争夺相似。而实际上这种摹仿行为也是不存在的。宝钗对自身儿女情感的压制不是出于欺骗的私心,而是社会文化的要求使然。
宝钗的悲剧并非是咎由自取的现世现报,而是真正的“把美好的事物毁给人看”的凄冷境况,她对宝玉甚至没有直接的追求,不敢表露自己的心迹,有意赢得贾府上下的喜欢很大程度上是其长期的处事习惯和为人准则所致。
四、钗黛二人爱情悲剧的再探析
通过两个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展现了在整个糟糕的社会环境下和长期的文化浸渍下,美好的人性、青春、生命都走向破灭的悲剧,黛玉和宝玉不能终成眷属不是宝钗的错,宝钗、宝玉互有情感不造成黛玉的死,宝玉剃度出家而宝钗独守空房也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单独的个体,年轻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和基拉尔所说的摹仿、虚荣心理不是造成他们走向悲剧的原因,引起读者注意的是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对传统礼教文化的反思、对宿命和人生的深度考量。
由此,则又可再次确证,她们的爱情悲剧和人生悲剧并非摹仿所致,并非来自彼此的相争,而带有人生不得不如此的必然的无奈,同时也包含着来自历史、文化、社会、家族的或抽象或具体的压迫。
五、小结
摹仿欲望实际上消解了人类自以为所拥有的人的自主性和自足性,指出主体所隐藏的欲望只是依赖于他者和人际关系,而《红楼梦》中钗黛二人的悲剧则将人的主体性毁给读者看(尤其是黛玉),又将归顺于集体利益的宝钗也推入虚无。“一场空”式的虚无看似来自于反复无常的天命,但奇妙的是,在悲剧当中,仍然有人力的体现,有的人抗争,有的人堕落,在种种世事沉浮后,不同人还是遭受到零落的结局,一种真空而厚重的虚无感才由此而生,这种丰富故事性的沉淀是基拉尔的摹仿欲望中所没有的。
以后会持续补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