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导读 在荒诞的世界发现人生的意义——试论冯内果的作品(陈长房 作)
冯内果(Kurt Vonnegut,1922-2007)科学的知识丰富,形塑了他独树一帜的风格:以科学幻想的意境讽喻现实,将荒诞不经的遐思与重大的社会政治寓言合二为一。从他五〇年代问世的《自动钢琴》(Player Piano,1952)以来,他完成了近二十部作品,其中大多是长篇小说,兼及短篇故事、舞台剧和评论集。
想象如钢线拨入高空向宇宙深处远航
他早期的作品主要采用传统的艺术手法,科学幻想的成分比较突出,因此在五〇年代他被视为一般的科幻小说家。其中的内容,或上溯渺茫混沌,直触时空的核心,想象如钢线拨入高空向宇宙深处远航,进入神秘不可捉摸的领域。冯内果有时运用星际空间宏阔开放的场域,以极尽夸张矫饰的描述,指出人类行为的毫无意义。在《自动钢琴》里,作者描绘一个阴黯不明的未来视景,故事主要的冲突源自人类和机器之间所衍生的冲突。物据雕鞍人做马,人为物役的局面是以一架自动演奏的钢琴表现出来。一位杰出的艺术家的演奏竟然被一部机器所复制、摹仿,演奏者本人则成了无用多余的废物。小说反映了现代人的困境和尴尬。人类生活在荒诞诡谲的世界里,随时随地皆可能被异己的力量所吞噬和剥削毁灭。如何努力维护独立自主的特性。挣脱别人所设置的陷阱和圈套,一直是身处于复杂的西方社会里的当代人所面临的一个重大课题。
第二部作品《泰坦的海妖》(The Sirens of Titan,1959)探讨处于荒谬神秘的宇宙中,人类经常遭受到的愚弄和利用,在变动不居的事件中,人类常不由自主地变为祭品。作者慨叹科学虽然发达可以遨游无穷之域,但是人类却未必能按个人的自由意志行事,人类也未必能主宰自己的命远。处处受外力的制约,为别人所利用,主角是火星上被剥夺了记忆和思维的能力,只有听人差遣摆布。主角在泰坦星上最后的日子里,由一个自私无知、放荡不羁的人顿然变成了谦恭有礼、奋发进取,终于明白爱的真谛,人类要寻求生活的意义,必须向内心探索,不假外求,不是到外部猎奇。一心想驾驭控制别人,最后还是不会明白爱,必然孤独无依,在广漠荒寒的宇宙中永远漂泊了。
《夜母》(Mother Night,1962)表面是描述一位充当希特勒英语广播员的美国情报人员的故事。故事的场景,仍是一个缺乏真理的世界,人类陷入一个多种力量相互颉颃竞争的泥沼中,扮演着自相矛盾的角色。在这部小说的序言,作者曾提出一段发人深省的话:“人类是自己虚伪建构出来的东西,因此,对于一切的巧饰伪装,我们都轻忽不得。”人类之所以不能以真面目显现在世人面前,按照个人的理想和自我的意志独立生活,除了人性本身的缺陷外,外在无情残酷的世界也是主因。故事的主人翁自己承认无法明辨是非,因此犯下背叛残忍、违背良知的罪行。但是,他也暗示人类一切的愚昧罪行的根源或许是疯狂而失去理性的世界所逼。个人的行为只不过是“无尽的黑暗”——“黑夜母亲”的产物。作者援引了《浮士德》的名言做为作品的标题,寄意遥深。在这茫茫黝黯的黑夜中,善与恶、是与非、好与坏,一切都扑朔迷离、颠倒逆转、混淆不清。
空间旅行与时间旅行是人类最后的撤退
《猫的摇篮》(Cat’s Cradle,1963)是一部“末日小说”,旨在说明一切都是谎言。人类一面追求和平,一面却又竭力制造核武。科学家的“疯狂”在于他们的“无知”。“原子弹之父”的发明在广岛毁灭数万生灵之际,他本人却在哄孩子玩“猫的摇篮”的游戏。(这是一种用一圈绳子绕在双手指上,翻出叫做“猫的摇篮”的花样哄小孩玩的游戏。)作者借此象征一切虚假伪善的东西。冯内果批判人类,为了要攀登科学的顶峰,欲窥探宇宙的奥秘,却又不能把知识用于造福人类的目的,其结果将导致自我毁灭。此外,冯内果也以谐拟的口吻,探讨人类为了祛除贫苦和疾病,仅凭社会改革是不足恃,《猫》书曾有人想借着建立一种“渴望递减的宗教”拯救生灵于涂炭,最后却带来苦难和死亡。
《金钱之河》(原译名为《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God Bless You Mr. Rosewater,1965)描写一个大资本家“还财于民”的故事。小说中对于人类疯狂的骛逐金钱的习性,有着辛辣而犀利的剖析。主人翁家族的发达史就是一部巧取豪夺的历史。人人交相利:好比一位好的飞行员一直在寻找一处降落地点,有心人理应寻找大笔金钱要转手的时机,抓住一切机会中饱自己。故事的主人翁虽有博爱善行的义举,反被视为“异端”和“疯狂”。毕竟,这个腐朽透顶的世界并不是一两个慈善家良心发现就能改变的。主人翁做了许多好事,竟然还有人被收买到法院做伪证。看来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只能求“上帝保佑”了。人性的沦丧,莫此为甚。
在冯内果的小说中,被动屈从、顺服接受和压抑克制是人类在面临困境无计可施而想出来的办法。《第五号屠宰场》(Slaughterhouse-Five,1969)把科幻小说与现实境遇冶于一炉,描述人类的生活与人类的感情脱节失序的窘况。一九四五年,德勒斯登遭到轰炸,冯内果和其他战俘在地下贮存兽肉地窖里过了一夜,逃避头顶上的一场狂轰滥炸。这次空难的躲避有极深刻的象征喻意,象征人类不时掩埋自己以求生存的方式。
小说的主人翁毕勒·皮尔格林除了在战场上有过九死一生的经验,他小时候学游泳也有过失去知觉、差一点溺毙的经验。冯内果描述许多面临生死边缘或受苦受难的人所采取的方式是冷静超然根本就不去想它。把自己掩埋在池底下、地底下或是宇宙底层,人类可以无视时间与空间的存在,任凭自己的心灵自由飘荡、八方驰骋。
冯内果运用科幻小说的技巧,安排主人翁一次飞往特拉法马铎的航行。这次的经历让他认识了四度空间,也学会了如何看待死亡,认为当人死去时,他只是貌似死去。对于死亡、战争和人类的冰原,冯内果的回答是飞向太空。在许多描述毕勒·皮尔格林飞往特拉法马铎旅行中,冯内果暗示空间旅行或时间旅行是最终的撤退,是空虚之苦的终结。当你从特拉法马铎上,登高俯瞰芸芸众生的一切,你顿然会觉得人类的得失成败是非对错皆微不足道。特拉法马铎不仅提供了仅次于永恒事物的超越地位,而且提供了在星际中浩邈无涯冷寂空洞的背景以观察人间世。(毕勒有通天下地穿越时间旅行的本领,能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永恒时空里随意驰骋。因此,他睡觉时是个年迈的鳏夫,醒来却是正当新婚燕尔;走出门是一九五五年,到了门外却是一九六六年。他看到过自己无数次的生与死,他的一生不过是在碧落与黄泉、生与死之间对某些事件随意做旅行探访。)
这篇作品的副标题是“孩童的十字军”(The Children’s Crusade),借用了中世纪诱骗儿童送死的事,影射当代战争机器同样将无数年幼无知的人送去当炮灰。冯内果借主人翁毕勒之口要住在特拉法马铎的人告诉他,星球上的人是如何和平相处,毕勒要把这个讯息带回地球,好让人类得救。
冯内果在六〇年代陆续出版的三部长篇小说《猫的摇篮》、《金钱之河》与《第五号屠宰场》,是他创作的高峰,极受西方评论界推崇,在大学校园的青年学子中还出现了不少“冯内果迷”。评论家也不再视冯为一位恣肆于诡谲怪诞的世界或往来倏忽于太空科技的幻想而已;冯更关心的是二十世纪人类与社会的关系,只不过他的口吻略带辛辣讽刺,擅于镕铸一些科技知识罢了。六〇年代美国文学所掀起的黑色幽默(Black Humor)风潮自然也带给他不小的冲击,在五〇年代至七〇年代的创作生涯中,可以《冠军的早餐》(Breakfast of Champion,1973)做为总结。
唯有扑朔迷离的幻想能带给绝望的人一丝时隐时现的朦胧光影
冯内果对于人性的看法极为悲观,认为人类常有自毁的倾向。而他有一种极为独特而且古怪的念头,相信人类创造毁灭自己的能力是无止境的。萦绕其心挥之不去的阴影,正好也是二十世纪全人类所面临的一些问题,诸如:人口爆炸、环境污染、种族歧视、资本家的贪婪、机械至上、毒品泛滥、全球战争和种族灭绝等,不一而足。冯内果认为,人类为自己创造了许多机械化、化学合成或以消费导向的虚假文明(an ersatz civilization);但是在创造的过程里,人类也逐渐物化而丧失自我。因为科技的过度发展而导致生态的失衡;经济上财富分配的不均催化了社会架构的崩溃。冯内果也不相信未来会有不同;只要人性不变,人类的未来恐怕仍然介乎好与坏的灰色地带游移飘荡。
《冠军的早餐》是假托一位名叫费尔鲍·史塔奇(Philboyd Studge)做为故事的叙述者,向读者描述两位孤独而瘦弱、有相当年纪的白人在一个即将殒灭的星球上相遇的故事。一个是科幻小说家吉尔戈·图劳特(Kilgore Trout),另一位是汽车商德韦恩·胡佛(Dwayne Hoover)。图劳特写了一本书,其中描写“宇宙造物主”创造了许多生物,其中有一个是试验品,唯有他能凭自由意志,当家做主,其他的生物皆只是按照上苍计划行动的机器。胡佛读了图劳特的书后,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创造者的试验品,周遭的人都只是为了刺激他,来完成这个试验的机器,因此,他相信他们无知无觉,不知痛苦。在一次宴席上他失神疯狂,把许多人打成重伤。
反对把人变成机器是冯内果作品一贯出现的主题,几乎可以说是二十年来贯穿在他全部创作活动的中心思想。在《冠军的早餐》中,作者揭示的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科技发展的极致,难免会把人类当作机器了:“每个人似乎都在抢夺他们能够攫取到手的一切东西,特别能抢的人就像神仙似的富足。”在整个宇宙大运动中,物质和机器取代人的主体性,宰制人类。冯内果在故事中,以各种譬喻来阐明这一个观点,黑色幽默的意涵十分浓厚。因此,一对吵嘴的夫妇是“打架机器”,打架的原因是女的想让男的成为“造钱机器”,男的想让女的成为“家务机器”,男的一怒之下赶走女的,后者就成了“哭泣机器”,男的就跑去找他的朋友“喝酒机器”和“性爱机器”,后来男的悔悟成了“道歉机器”,女的受了感动成了“原谅机器”。作者以类似这种铺天盖地、滑稽突梯的比喻,表现了小说的主题,揭示了作者对于人类丧失主体性和对于世界绝望的感慨。
冯内果在《冠》书结束的地方,借用叙事者史塔奇之口,对小说中一再出现的人物,科幻小说家图劳特说:“图先生,我快过五十岁生日了。在未来的不同岁月中,我要以托尔斯泰解放农奴的心情,使自己得到净化和新生。托尔斯泰解放了他的农奴,汤马斯·杰佛逊解放了奴隶。我要使所有曾在我的写作生活中忠实地为我服务的人物得到自由。”表面上,作者虽然明言将向陪伴他近半世纪的小说人物道别,但是他七〇年代后半期至八〇年代的作品,依稀呈现他惯有的笔触,只是更加凝练浓缩而已。冯内果擅长用短小精悍的语句章节、虚实相间的场景来捕捉急促跳动的时代脉搏,这种形式本身也与机械化的社会节奏遥相吻合,仿佛电影中的蒙太奇,形塑了呼应、悬念、对比、暗示、联想的效果。此外,科幻小说的模式也让读者有置身于神秘奇幻的世界中。一则强调人类不仅在地球上或宇宙间,不仅在眼前或未来,人生都显得毫无意义,既荒诞又孤独;一则表明现实的丑恶,只有在想象中才能得到抒解,唯有扑朔迷离的幻想能带给绝望的人类一丝时隐时现的朦胧光影。这段时期的重要作品,包括了《闹剧》(Slapstick,or Lonesome No More,1976)、《囚犯》(Jailibird,1979)和《枪手狄克》(Deadeye Dick,1982)。
一定要在一个本来没有道理的世界讲道理,当然令人疲惫
在《闹剧》的前言里,冯内果谈到创作小说的方法,他相信“书中的文章相互之间不需要有什么联系,但作者需要做精心的选择,好让整体读来能产生一种绮丽的、惊诧的、深邃的生活形象。小说不需要有开端、中心、结尾、情节、道德、寓言、效果。”因此,他的后期小说一般都没有主要故事线索;没有结构和细节的描写,寥寥数笔勾勒出人物和环境;大量的插曲交错,增加小说明快跳跃的节奏;以夸张迹近荒谬的手法,彰显纷乱的社会现象,和隐蔽诡异的人类心理。在故事的叙述中经常用黑色幽默的口吻插入作者本人或人物的议论,这些议论有时喧宾夺主,反而成为小说中的主要内容。而作者总是把这些议论浓缩为警策性的句子,俾能做到言简语奇、含意深切而精警动人。不论是讽刺崇尚金钱拜物的“民主”与“司法”制度为主题的《囚犯》,或是误触中子弹爆炸的《枪手狄克》,这些照冯内果看来都是历史的错误、人类的灾难,是荒谬世界里无法逃避的现实,因此只能以黑色幽默一笑置之。
即使到了九〇年代,冯内果对于复杂轇轕的现代世界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他仍然用渲染泼墨的笔调和乱针刺绣的章法来衬托现代社会的荒谬和混乱,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对现代世界进行冷嘲热讽,文笔犀利幽默,语言在精练中表现出丰润,能随物赋形,依然极具功力。
只是,面对荒诞世界里一切荒诞的事物,诸如战争、暴行、失望、痛苦等,作家仍然很难正正经经地找到答案。充其量只能像冯内果一样让读者跟着他含着眼泪微笑。(冯内果在《冠军的早餐》里给自己画了一幅漫画:鼻孔冒烟,两眼流泪,表示他既悲伤又愤怒,这幅自画像表达了他的真实思想和感情。)人类对于令人失望、异想天开、蛮横残暴的事物冷眼旁观,甚至无动于衷,就像冯内果的代表作《第五号屠宰场》的毕勒一样,最后只能抛下一句:“事情就是这样”(So it goes)这类嘲弄性的天问语气。探索人性,却有着更多的疑惑。套用《冠军的早餐》里科幻小说家图劳特的话来说:“一定要在一个本来没有道理的世界老讲道理,当然是令人疲惫的。”在这个没有道理的世界上,我们只有学习冯内果以谦卑的态度和幽默的雅量,包容人类的一切了。
陈长房,美国印第安那大学比较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