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活与不活之间,找还行的路
每一篇各有各的好,我最喜欢《李将军》。卞先生和大先生都曾经历繁盛,荆轲意志坚定,只有他,四十多岁还在叩问人生,太像一个陷于中年危机而心有不甘的普通人。 小时候听过李广射石的故事,只觉得飞将军威风。但不知道后面的“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这则故事似乎也昭示了李广的性格和命运,他明白人的局限,看清了是石头,所以再射不能入石。我忍不住想,如果拥有同样的射技,而射箭之人是卫青,又或者是治军严明的程不识呢? 偏偏他是李广。他从不是天赋异禀的幸运之人,连维持精湛的技艺,也要战战兢兢地用三十岁之后的禁欲和命运交换。李广带兵,不说“冲啊”、“杀啊”,只说“吃吧”、“歇吧”、“睡吧”,他怕老、怕冷、怕死。当眼角的皱纹延伸到嘴角,身上的疤痕已经数不清,他会想,还不如年轻时死去。 何大草老师为史书中扁平的李广添加了血肉和温度,他又在代跋中说,李广难封,何以如此,我也没有答案。但是我想其实何老师已经透过历史的缝隙,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此顺应人性,活得“个人”,又对归属模糊的一个人,在大一统的时代,注定得不到重用。 可怎会甘心?二十岁就行至高处,做了二千石的太守,二十年过去,还是不上不下的二千石。他不是圣人,凡人都是想往上走的罢,算命的说虎是变数,于是他便去射虎。芦苇丛里,刀片似的叶子曾在他十五岁的身体上划出密密麻麻的血口子,却再也伤不了四十岁的他,但他还想变成一块石头,不怕冷也不怕死,没有欲望,更不用往上走了。 我写不出东西的时候,老师说,哭几场就好了。可是二十多岁已经流了太多的泪,现在已经很难哭出来。但是又不够坚硬,就像李广,在不上不下的年纪,不冷不热的时候,就想变成一块更冷的石头。 福楼拜写爱玛——“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何老师写李广——“他刚刚悟到了死不足惜,转眼就觉得生是多么让人留恋;才将想透了淡泊名利,可一只虎的出现,又使他陡然觉得变数就在眼前。”我在地铁上看到这段话,拍案叫绝,哪个当代社畜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时常把想死挂嘴边,却被体检报告上面的异常指标吓到失眠;头天还想竖中指辞职,领了工资得点好处,又可以满血复活。人生不就是这样,纠结,挣扎,随时可死,步步求生。 胭脂夫人用滚烫的身体驱散了李广骨子里的凉意,即使语言不通,身体和心是相通的,“这些鸟哪分什么南北呢,它们分辨的,也许只是冷暖吧。”用现代话来说,李广算是世界公民吧,这样的想法,被上面或是下面知道了,又是大逆不道的死罪,立场模糊的人向来腹背受敌。所以在失去捕获单于的机会后,他从容自刎,生时纠结,死却决绝。谁也说不好他究竟真是迷路,还是故意。 胭脂夫人就是那只虎吗?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命算得准,也不准,这是何老师的高级之处,怎么理解,逻辑都顺畅,结局也不俗。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胭脂夫人唱的歌,让我想起了周云蓬唱的《九月》,把海子的诗和《匈奴歌》揉在了一起,《九月》里写,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千年之后,人性幽微依旧,斑驳处,才显温暖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