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娘哀曲

学徒时代是威廉自我的悲喜剧，在故事中，威廉从少不更事的懵懂青年逐渐成长，而在文末，完成历练的他收获了所期许及不曾期许过的的爱情，而迷娘，她近乎多余，无人在意的死，成了威廉青春时代，最终的一丝苦涩又甜美的点缀。

故事中的女性角色总是无故而死，威廉的初恋因为他的抛弃，坚守自我而死；奥蕾莉因与无法与爱和解而死；而迷娘呢？她同样为爱而死，可她的死因却只是一团并不存在的幻影。

在威廉的光辉之下，迷娘的故事只是一个惨淡的，不受关注的悲剧。她期许爱——亲情与爱情，而不得；她想得知自我真实身份，父亲近在咫尺却未曾知晓；她想最后看一次祖国意大利，却死在威廉即将动身之前。

迷娘，«Mignon»。这个美丽而神秘的名字来自法语。在现代法语中，她的主要含义是形容词“可爱”；而在本书成书的时候，她的主要意味却是名词“可爱，美丽的孩子”。她的命运在名字选定时便已注定。她只能作为孩子存在，任何一点成熟的征兆，都只会为她带来死亡。而对不幸的迷娘来说，她的诅咒便是永远不能去爱，尽管她的自我是被爱唤醒的。

早期的迷娘处于沉睡之中，她是一个幽灵，不清楚自我的身份，也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她是一个纯粹的，未受污浊的容器，也因此，这个容器被有意抹除了性别特征，她拒绝与女性相关的性别表达，选择类似于男性的穿戴，并不止一次的在其他人对她的性别提出疑问时，自我认同为男性。

她像是来自古典时期，洁白的大理石雕塑，虽然尚未完工，身上的性征未被雕琢清晰，却体现了和谐与不完美之中的完美。而当她的长发与乳房被雕凿出来后，她便再也不能作为一个完美的雕像沉睡，而只能做一个被赋予了生命的人来生存。

而对歌德而言，启蒙时代的女性似乎只有两种形象。一种理智，优雅，得知爱情存在，却平静待之，不被欲望吞噬，一如书中的娜塔莉亚；而另一种便是迷娘，她是来自过去，未经“开化”的纯洁灵魂。她拒绝教育（一如书中的相关论述），无法接受理性，因此无法得到开蒙，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对她来说，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爱，而一旦爱的希望破碎，她的生命也会走到尽头。

歌德以自然主义的手法，残忍的建构了迷娘命运的必然性——她是乱伦之人的女儿，因此身上同样载着迷乱的欲望；她拒绝教育，坚信天性，而失去了理解伦理的机遇。因此，她对威廉的爱竟能从父爱，而变异到“病态”的恋爱，而这恋爱，威廉与她都不愿直视，最终只能让步给一段没有爱情，仅仅为理智而结合的爱，去阻止另一段（如果算上迷娘，是两段）乱伦的爱。

迷娘的死，于她本身的成长并无意义，但她的死可以让紊乱的秩序与角色间的情感联系恢复正常，让其他人吸取教训。因此，她必须死去。

迷娘与父亲竖琴老人的无妄之死构成了书中最令人难忘的悲剧。两个被激情与爱欲淹没，失去理智，毫无自我控制(Fassung)的人，注定要死在理性光芒到来的前夜。

而死后的迷娘，宛如天使，通过死亡，她最终得到救赎，而转化为歌德笔下永恒的女性(Ewig-Weibliche)。

而她在尘世的歌声与惆怅，则在变形出无数种形式的迷娘哀曲中，为后世的凡人所聆听——

Kennst du das Land, wo die Zitronen blühn,

Im dunkeln Laub die Gold-Orangen glühn,

Ein sanfter Wind vom blauen Himmel weht,

Die Myrte still und hoch der Lorbeer steht?

Kennst du es wohl?

Dahin! Dahin

Möcht ich mit dir, o mein Geliebter, ziehn.

你知道吗，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茂密的绿叶中，橙子金黄，

蓝天上送来宜人的和风，

桃金娘静立，月桂梢头高展，

你可知道那地方？

前往，前往，

我愿跟随你，爱人，随你前往！

（杨武能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