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入存在之物 Einblick in das was ist (1949)
写在前面:拙文无意对海德格尔哲学作整体性的概观,也无意对其人其思作任何独断的评价;本文旨在回归并忠实于文本初步地进行试探性的考察与思索。海德格尔行文晦涩,思想奇谲,文本中有大量原创性术语,这给中文世界的翻译和解读工作带来不小的困难,笔者尚无水平对海德格尔的原创术语和其中文翻译作更进一步的阐释或批判。本文也不可避免地有不足之处,限于笔者当下写作水平,行文和笔触也许难逃无聊、平庸之嫌,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包涵与指教。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始终被视为思考技术之本质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技术哲学在现当代越来越成为一门显学,而它早在古希腊哲学中就被探究过。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384BC- 322BC)是西方最早对技术进行系统的哲学思考的人,彼时还称为“技艺”[τέχνη , techne],所表达的中心意思是一种技能、技巧和方法,是人后天习得的,是最低层次的理性知识,并带有明显的实用性。亚氏将技艺视为从“潜能”[δυνάμει , dynamei ]到“现实”[ἐντελέχεια , entelecheia]的运动过程,关涉“自然”、“人”与“善”:“自然”[φύσις , physis]提供质料与载体;“人”[ἄνθρωπος , anthrōpos]通过灵魂提取形式,对技艺活动进行构思和执行;“善”[ἀρετή , aretē]赋予技艺本身以目标,使技术制作更加精湛、巧妙和智慧,同时也使技术获得了伦理品质。技术是对自然的模仿,也是对自然的超越。
随着技术在过去三四百年的时间里不断壮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技术”已经成为后期海德格尔的一大主题。孙周兴认为海德格尔技术之思有两大动机,分别为对西方形而上学哲学史的解构和对当今人类生活状况的洞察,基本结论是“哲学-科学-技术-工业-商业体系已经获得历史性展开和全球性完成,而人(今天是全人类)已经落入技术圈套之中了。”
《观入存在之物》是海德格尔于1949年12月1日起在不莱梅俱乐部做的系列演讲,包括4个演讲,标题分别为:《物》、《集-置》、《危险》、《转向》。该系列演讲从物(Ding)出发探讨探讨现代技术(Technik)之本质及其与存在的关系。该演讲中译本参见《不莱梅和弗莱堡演讲》(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孙周兴、张灯译;德文版全集第79卷)。海德格尔有关技术之思的其他文本包括但不限于:《世界图像的时代》(中译本见《林中路》,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孙周兴译;德文版全集第5卷)、《技术的追问》《科学与沉思》《物》(中译本见《演讲与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孙周兴译;德文版全集第7卷)、《泰然任之》(中译本见《从思想的经验而来》,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孙周兴译;德文版全集第13卷)。
一、物 Das Ding
开篇指出“时间和空间中的一切距离都在缩小”,现代技术使得“人类在最短时间内走过了最漫长的路程,人类把最大的距离抛在后面,从而以最小的距离把一切都带到自己面前”,然而如此这般对距离的匆忙且急剧的消减并不带来任何切近(Nähe),那么何为“切近”?我们可以反向来理解,对切近的消除即是对疏远的消除,那么便是消除了一切间距,一切都同样地疏远同样地切近,一切都被抛入这种千篇一律的无间距状态中。在此海氏将切近同物联系在了一起,物(Ding)是在切近中存在的东西。人们长久以来频繁地使用和探究物,但却极少地思索过物之为物的本质。
以壶为例。壶是一个物。在日常生活中,壶通常被视为一个简单的器皿,用于容纳其他东西,其具有壶底、壶壁和把手,是一种自立的存在,区别于一般的对象。但海氏认为基于表象和实用的理解并未触及壶的物性本质(Dinghafte),传统哲学从对象性或置造(Herstellen)的自立性(从物的角度来看,置造在传统观念中似乎赋予了物以自立性。以壶为例,陶匠通过专门选择和准备的泥土进行制造,使壶成为一个能够站立的器皿。这种制造过程让壶在外观上呈现出独立的形态,区别于单纯的对象)角度出发,同样无法真正把握壶的物性因素。海氏在此提及柏拉图(Plato),后者从外观([είδος]埃多斯;[ίδέα]相、理念)来表象在场者,将包括壶在内的一切在场者视为置造者之对象,忽视了物自身的本质,后世皆受此影响。海氏曾在《哲学的终结和思想的任务》(中译本见《面向思的事情》,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陈小文、孙周兴译;德文版全集第14卷)一文中指出西方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的。自此,物之本质一直被遮蔽着。
在批判了传统形而上学遮蔽了物之本质后,海氏开启了自己的壶之本质与物的物性探寻。壶作为器皿,其容纳作用并非源于构成它的壁和底,而是壶之虚空。陶匠制造壶的过程,实际上是围绕虚空进行,将陶土塑造成能容纳的形体,使虚空成为具有容纳作用的关键因素,从而决定了壶的本质。当我们关注壶的虚空如何容纳时,发现它通过承受和保持被注入的东西来实现容纳,而这种双重容纳的统一性由倾倒(Ausgießen)决定,倾倒使容纳成其本质,是一种馈赠(Schenken),这种倾注的聚集是一种赠品(Geschenk)。“壶之壶性在倾注之赠品中成其本质”。
“倾注之馈赠可以是一种饮料。它给出水和酒供我们饮用。”从此处海氏开始展现他最富诗性的一面。作为赠品之水中有泉,泉中有岩石,岩石中有大地的“浑然蛰伏”,大地有承受着来自天空的雨露,因而在水中有着“天空与大地之姻联”。同样地,酒由葡萄的果实酿成,果实由大地的滋养和天空的阳光所成。在水之赠品和酒之赠品中总是栖留着天空和大地;又因倾注的赠品是壶的壶性;故,在壶的本质中总是逗留着天空与大地。
倾注之赠品使人(海氏此处称为“终有一死者”)解渴,也可用于敬神献祭。在祭神之欢庆中,倾注之祭酒是奉献给诸神的,在其中“倾注的壶才作为馈赠的赠品而成其本质”。
此时海氏对物的考察即将到达顶峰。在饮料的倾注中,逗留着人;在祭酒之倾注中,逗留着诸神。“在倾注之赠品中,各个不同地逗留着终有一死的人和诸神。在倾注之赠品中逗留着大地和天空。在倾注之赠品中,同时逗留着大地(die Erde)与天空(der Himmel)、诸神(die Gőttlichen)与终有一死者(die Sterblichen)。这四方(Vier)是共属一体的,本来就是统一的。它们先于一切在场者而出现,已经被卷入一个唯一的四重整体(Geviert)中了。”
通过以上极具诗意的考察,海氏指出壶的本质在于使纯一的四重整体(大地、天空、诸神、终有一死者)入于一种逗留的有所馈赠的纯粹聚集,即物物化(Das Ding dingt),物化聚集着四重整体的逗留,使它们入于具体的物之中,这才是壶作为物的真正本质。
壶成为物的关键在于物化过程,在此过程中,物化聚集着四重整体的逗留,使它们在具体的壶这一物中得以体现。大地、天空、诸神和终有一死者从自身统一为四重整体,每一方都映射着其余三方的本质现身,并在相互游戏中进入自由域的维系着的映射,这种映射-游戏(Spiegel-Spiel)被称为世界(Welt)。这表明壶与世界的本质紧密相连,世界通过世界化(das Welten von Welt),以一种居有之圆舞(der Reigen des Ereignens)的形式,使四方在环化中依偎在一起,进入各自的本质。而壶的物化正是源于世界化的世界,它让四重整体栖留,实现了物化世界的过程,成为世界之纯一性的当下逗留体现。
对物的本质的考察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那么如此一种考察的意义何在?思考物之为物的本质,是为了保护物的本质,使其回归到由以本质性现身的领域,这需要我们摆脱传统表象性、说明性思想的束缚,实现从这种思想向思念之思的返回步伐,这种返回不是简单的态度转变,而是应合世界本质的内在召唤。
只有当世界作为世界而世界化时,物之生成才得以发生,物才会以轻柔、柔和的方式呈现,物顺从于自身的本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物。而人类作为终有一死者,在栖居过程中通达世界本质,是物之本质得以显现的关键因素。
二、集-置 Das Ge-Stell
本章致力于探讨技术之本质,是海德格尔技术之思的核心篇目之一。
《物》已表示了对距离的克服使一切都被平整入无间距状态中,而物物化便可使切近本质性现身。海氏开始将“间距”和“关涉”(Angang)联系起来,关涉调校着在场范围内的在场者之间的间距/距离、调校着一切在场者和不在场者与我们的间距(比如说我们走出房子来到树荫下面,房子、树和树荫由其彼此接近而相互关涉而又与我们相关涉)。“间距依据于关涉。”因此,间距是基于事物自身本质与相互关联所形成的存在间隔,与切近有着内在联系。但,海氏在这里指出了技术时代以来发生着的危险,即一切处于无间距的千篇一律中,以至于人处处均匀地被一律无距离的东西所关涉,如此被关涉的人总是持续不断重新以相同的空洞的方式沦于无间距状态,因而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一切失去了其本己特征而成为可替换的,海氏称之为“存料”(Bestand),以此表示为现代技术所促逼和订造的一切东西的存在方式。
“存料持存。因为它是根据一种订置(Bestellen)而被摆置(stellen)的。”存料、订置、摆置三者应一同被理解互不可分。订置(Bestellen)是现代技术的关键,它将一切在场者纳入可订置的范畴,从根本上改变了在场者的存在状态,使其成为存料。这并非仅仅是人类的简单谋制,尽管人类参与其中,但订置的力量超越了人类的个体行为,它先行拉扯一切在场者进入完全的可订置状态,如在现代社会,土地不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耕种或居住之所,而是被订置为煤炭区、矿产区等,为了获取其中的资源而被摆置;空气被订置为氮料的来源,河流被订置为水力发电的资源,甚至连人类自身也被订置入这种订置体系之中,成为技术运作中的一个环节,如工人在生产线上按照技术的要求被订置去完成特定任务。
而摆置(stellen)具有促逼(Herausfordern)、要求和迫使的特性,其核心是征用(Gestellung)。木工置造桌子或棺材,这并非单纯的制造,而是将材料摆置到与人类相关的使用情境中;农夫摆置拉车动物,使其偏离自身原本的状态而转向为农业生产服务的应用。在现代工业场景下,这种摆置更为明显,一种摆置会促逼另一种摆置,形成紧密相连的链条。在能源生产中,煤炭被摆置为热能的提供者,热能进一步摆置蒸汽,蒸汽推动驱动装置,驱动装置使工厂运转,工厂生产机器,机器又通过工具维持自身的运行状态,整个过程就是一系列摆置的连续作用,在这个过程中,每个环节都受到前一个环节的促逼和征用,从而使整个生产系统得以持续运行。
存料(Bestand)是在现代技术的订置和摆置作用下,一切东西所呈现的存在方式。它是一种持续的、被摆置的状态,通过特定的订置行为而获得其持存性。在工业生产中,被开采的煤炭、矿石等自然资源成为存料,它们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物,而是被纳入技术体系中,按照技术的要求被摆置和使用,其存在的意义在于为后续的生产环节提供原料支持,以实现技术所设定的目标。土地在被规划为煤炭区或矿产区后,也成为存料的一部分,其自身的自然属性在技术的干预下被重新定义,成为可被开采和利用的资源储备,为能源生产或其他工业活动服务。
对订置、摆置和存料三者的考察足以发现三者已处于一种循环的链条中:①订置将在场者整体纳入可订置的框架,使它们具备成为存料的前提条件;②摆置则具体地促使事物偏离其原本的自然或传统状态,转向技术所要求的应用方向,从而使它们成为存料;③存料的形成依赖于订置和摆置的过程。
在摆置中,一切可定制者在其存料中成其本质,这样一种摆置的聚集,海氏称为“集-置”(Ge-Stell),并将之视为技术之本质。集-置是一种从自身而来集中起来的摆置之聚集。集-置通过其内在的循环驱动机制,将可订置者不断地拉入订置之循环中,并将它们固定于其中,使其成为存料的一部分。这种循环驱动就如同一个强大的动力系统,促使各个环节的摆置行为持续进行,并且不断地调整和优化这些行为,以确保整个技术系统的高效运行。在现代制造业中,机器设备的不断更新换代、生产工艺的持续改进等,都是集-置的循环驱动在起作用的表现。集-置改变了自然物的存在方式,将自然的力量和质料纳入到技术的订置体系中,使自然成为技术存料的基本组成部分;也改变了人的存在方式,人在集-置的作用下,本质上被订置入技术之本质中,成为存料和部件意义上的存在,在生产线上的工人,其工作行为和生活节奏都被技术的集-置所规定。
在技术之开端,自然自始就归属于集-置的存料,其在场方式由集-置规定,因此自然和技术从来不是对立的,它已成为技术运作不可或缺的基础。如此来看,甚至可以说近代自然科学不过是技术之本质的实现,自然被表象为在尺度和数字中被摆置的现实之物,自然科学的发展恰恰为这种订置提供了基础和手段,使得技术能够更有效地将自然纳入其体系之中。
章末,海氏指出思考技术本质并非描绘后果或构建哲学大厦,而是探究切近缺失或物之失物化的原因。
三、危险 Die Gefahr
接着上一章已揭示的技术之本质,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集-置使在场者处于无间距状态,导致切近缺失,物之物化受阻,物在集-置中失去保护。如此一种集-置对在场者在场的控制,是存在者之存在在现代的极端命运形式。
物失保护了如何呢?物无法物化,进而世界之世界化被拒予。世界本是天、地、人、神四重整体的映射游戏,能保护物之物化及在场者本质。但在集-置中世界隐匿了,存在之本质失真,存在之真理被遗忘,这样一种存在之被遗忘状态贯穿着西方 - 欧洲历史和形而上学的历史,这也是海氏一生所要探究和解决的母题。
那何为题目所示的“危险”呢?
危险的本质是集-置带来的后置(Nachstellen),即存在随其本质的被遗忘状态而置于自身之后,集-置在其中伪装自身,难以察觉。在集-置的作用下,一切在场者被订置为存料之存料部件的持存者,处于无间距状态,这使得存在的本质脱离了其原本的真理来源,即世界的世界化所蕴含的无蔽状态[ἀλήθεια , alētheia](在场之澄明(Lichtung))。对存在本质和真理的偏离是危险的根本所在,也导致了存在自身成为其本已本质的危险,而集-置正与其中隐匿自身,乃至集-置成为存在自身的一种特殊状态。
四、转向 Die Kehre
在种种危险后,技术早已不是人类手中的一个手段了,事实上,“人之本质现在已受到指定,去协助技术之本质。”
但人并非无能为力而听任摆布,但人也不能单方面掌控技术。
人在集-置中的角色是协助存在之本质的转向,但这并非是克服集-置,而是经受集-置进入其遮蔽的真理。人需要先向技术之本质开启自身,这要求人返回到自身本质空间,从与存在之保真的关系中获得维度,将存在之本质思考为值得思想的东西,探寻并拓展经验存在召唤的路径。
这样一条路径是“观入存在之物”,是在存有本身的核心层面,特别是在集置之悬搁所构建的情境框架内,所发生的一种转向情势的本有(Ereignis)。这涉及存有从对其本质的拒绝状态向保真状态的关键转变过程,闪烁着存有之真理。
对《观入存在之物》的试探性考察到此结束了。把控文本本意严格性之困难以及传达文本本意精准性之困难使笔者深感困恼与无力,我深知自己对于文本的把握及其欠妥,不免有不少的纰漏、错误,理解之浅薄使笔者在行文时总感觉是以一种“谜语人”的姿态向读者传达我对文本的思索,这似乎很难给读者乃至笔者自己带来一种正向的、有益的回馈;我也深知自己的文笔欠佳,读着难免会有无聊之感。第一步的迈出总是充满艰涩且萦绕着犹疑的,但意义始终作为道路上的路标指引着思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