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诺骨牌
很久没在豆瓣上发书评了,但没想到在我自己公众号上已经写到了第63本书。 也没有功夫把它们全都搬到这里,姑且随心所欲,零散搬运吧。

一个谎需要一百个谎言去圆,那么杀一个人又需要连带戕害多少条生命才能遁迹潜形、逍遥法外呢?
不管是因此而激发出嗜杀成性的心理癖好也好,还是迫不得已的杀人灭口也罢,人的杀心一起,恐怕手中的刀就再难入鞘了。就如同犹豫不决地推倒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后,其余的便不受控制地自发倒下。很多事,打定主意去做很难,做完一次后能够及时停下不再继续走向深渊更难。或许他们的内心也会不停地传出“收手吧,阿祖!”的呼唤,但他们的双手却总是情不自已地磨刀霍霍。
如果说连环杀人案在现实世界里带给我们人心惶惶的不良社会影响,身处其中的市民们无不惊恐骇然,唯恐避之不及,那么这一题材在文学或影视等艺术作品里反倒成为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深受我们这群置身事外旁观者的追捧,甚至我们总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对残暴不仁的杀手给予厚望,以一种“丧尽天良的阴暗心理”希望案件发生的越多越好,越奇越好。
当然,我们倒并非变态地只为寻求新鲜刺激的体验、充斥血浆的观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关联的案件越多越利于我们这些业余侦探多几次试错的机会,更有可能在这场智力游戏里搜集足够的线索揪出凶手。从这一点上来讲,也是与现实不谋而合的。侥幸逃脱一两次后凶犯们会愈发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地屡次以身犯险势必应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老话,为办案人员提供更多蛛丝马迹,从而加剧了他们末日穷途的到来。
深谙读者心态的现代推理小说家们也逐渐不再满足于古典侦探小说中围绕一起案件推算“基本演绎法“的情形,有意让命案接二连三的发生,甚至有了像《解体诸因》这种每具尸体都被分解的极端设定。这一趋势的应运而生,既是因为推理小说的快速发展和暴增的数量提升了单一案件吸引读者的创作难度,也是因为承载故事的载体从报刊走向书籍出版物、电子屏幕后,小说内容不再局限于有限的版面,可以有呈现更复杂结构和更长跨度情节的物理条件。
芦边拓的《谋杀喜剧之13人》无疑很好地体现了这种“量大管饱”式的新时代推理小说的创作理念。

一般而言,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连环杀人案中每起案件间通常有着较大的时间间隔或事发于不同的案发地,两宗凶案隔着成年累月甚至数十年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像是带有传奇色彩、至今悬而未决的历史疑案中的典型案例,黄道十二宫杀手和开膛手杰克,都以短期内杀害多人而名噪一时,但即便如此,他们行凶的频率也在数天或十数天以上。
小说出于叙事节奏、环境氛围、情节结构等客观要求,显然需要极致地压缩罪犯的作案周期,忽略凶手心态变化和行凶之前的准备过程等现实制约,以期提供给读者充足的压迫感、神秘感、紧张感。 暴风雪山庄,这个以“混入凶手的人群被封闭在与世隔绝空间中”为基本设定的侦探小说模式,似乎与生俱来的与连环杀人案相得益彰!稍显不足的是读者从一开始就有了”众人皆会死“的心理准备,反倒不会对随时丧命的角色们大惊小怪,也就丧失了对凶案发生密集程度的敏感觉察。《谋杀喜剧之13人》则选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模式。
一群人租赁了一幢废弃医院(被他们取名叫“泥泞庄“)作为公寓,拥有独栋双层建筑,前后门,院落和一应设施。众人看似处在一个封闭的范围内,但实际上又是完全开放、可以自由出入的正常空间。没有任何外界条件迫使他们足不出户,通讯设施也完全畅通无阻,外人(包括警方)可以随时到访。于是,尽管单从案件数量或案件发生频率上讲,它并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但却实实在在地让我产生了一种命案密度极高的认知,同时也因此引申出小说在创作之初就暴露出的牵强之处。在无法判定凶手是内部还是外部人员,但明确得知凶手是针对”泥泞庄“里的住户们下毒手并屡次得逞的前提下,角色们居然还坚定不移地自囚其中,甘作待宰的羔羊献祭生命!是该说他们太心大还是太胆大呢?尤其是当我们读到后文,发现有人在已经推测出凶手的时候不仅秘而不宣,而且还执着地眷恋这方圣土,最后自食其果。警方就更不用说了,除了给住户们不要出市区的口头警告以外,对于他们仍聚集在多条命案发生的案发地,既未采取任何隔离、监控手段又不进行保护措施。
究其缘由,这种不甚合理的安排无非是具体情节构造的需要,开放的环境更利于案件范围和种类的设定,同时作者又按照”暴风雪山庄“的模式去设计诡计,使得泥泞庄是一座名不副实的”孤岛“,当然,可以换作作者得意的称呼——由“小密室”组成的“大密室”。实际上,《谋杀喜剧之13人》所呈现出的故事氛围,更像是因果论下的恐怖小说——一个无法逃脱的鬼门关。
当然,这点毛病算不上太大的问题,毕竟作者如此安排是用意是为了给我们上演一场酣畅淋漓的谋杀大戏!
凶手仿佛捧了作者的“尚方宝剑”般势不可当,大开杀戒,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躺在血泊里的尸体——是的,谁都可能——角色们不断登场又不断殒命。为了避免审美疲劳,凶手还”颇为贴心“地安排了花样百出的死因,吊死、割喉、背刺、毒死、机关等等;案发地也选择得多种多样,床上、浴室、火车车厢、阁楼、卧室等等;似乎这还不够过瘾,作者又安排了一起绑架案,让警匪双方上演一出好莱坞电影常见的不断转换接头地点最终警方被摆脱凶手得了钱消失无踪的经典桥段!真是好不热闹!
可以说,芦边拓为其第一部小说《谋杀喜剧之13人》(本名为小掉逸介的他首次以芦边拓为笔名,并成功进入推理小说界)倾尽热情,使劲浑身解数,把能想到的各类新奇点子和大师名家笔下的经典案例都一窝蜂地塞入这三百来页的小说中,诚意满满地带给读者一顿饕餮大餐!

《谋杀喜剧之13人》展现出芦边拓对于推理小说的热情不止于量大,还在于“本味“。
作者没有沾染那群在新时代高举新本格为纲的作家们虽痴迷于炫酷诡计却弱于逻辑推理和潦草收尾的通病,而是钟情于古典推理“来自现实”、“注重乐趣”与“公平竞赛”等原则,几乎本本分分地完成了一桩又一桩传统侦探作家先埋线索、后挖线索、虚晃一枪、瞒天过海等戏法儿,再现了包括绳线牵引锁头制造密室等本格推理中利用机械完成犯罪的手段,融入了密码解密(牵涉到日文,使我大半不解其意)和叙述诡计等多种类型。
最为难得的是,作者最大限度地降低了依靠巧合推动案件进展的弊端,也很好地指出了处在事件之外的侦探是不具备全知全懂的客观事实,他(们)是在有限视野下依据现有资料给出的诸多可能性中的其中一种结论,这种推理未必符合事实,尤其是在一些细节上更是凭空猜测,所以我们会发现侦探森江春策在尝试解开谜团的过程中还不断采纳在场众人的口述和新的线索修正推论,从而杜绝了《特伦特最后一案》里所讽刺的笑话。
《谋杀喜剧之13人》还曾为我带来一个兴奋不已的发散想法,即如果连环杀人案实际并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而是有人刻意借助一起已曝光的案件而移花接木,进行模仿犯罪将会是怎样的故事呢?抑或所谓的连环杀人案不过是一系列巧合造成,看似关联的案件不过是巧合之下生出的假象,实际各自独立、风马牛不相及,那又会是怎样的故事呢?遗憾的是,《谋杀喜剧之13人》未能不落窠臼,还是毫不意外地选择了一个人杀一群人的常规思路。

本小说所囊括的除了数量众多的命案,千奇百怪的杀戮,还有与之相应的人数繁多的角色,但这群年龄相仿的角色们人多嘴杂、缺乏调度、死的又多又快,以至成为本书最为令人诟病的缺点。
作者在小说开篇就用了一整章的内容一口气介绍了15位出场人物,即使他有意为不同角色做了不同的特征标记,比如人高马大、喜欢漫画的锖田,三七分发型、一脸佛相的须藤,貌美如花、有钱有势的美里等等,但估计很难有人能够一下子记住这么多人物,尤其是我们这些异国读者,对那些连字都认不全的拗口名姓看着都头大。当然,多人物——承担几乎同样重要情节份量的人物——小说难免都会存在角色交代不清的问题,即便如阿加莎这样名震寰宇的作家在《无人生还》首章里也因一下子就拉出所有的角色而给读者来了个“下马威”。不过,《谋杀喜剧之13人》却过之更甚。
如同考勤点名一样引出这些人物后,在读者还没有将名字读熟的之际,他们竟被立刻打散成三三两两不同的排列组合开展不同的活动,紧接着,第一桩命案的发生了,于是,众人不在场证明的讨论和陈述给了刚推开小说大门的读者们当头一棒。重击之下,读者们晕晕乎乎,需要不断翻看前文一一比对言行才能勉强搞清楚各角色的行动轨迹,理顺人物姓名。
同样的问题还出现在紧随其后的火车命案,各趟列车的发车时刻和线路名称如一团乱麻似的粗暴地填进读者大脑中,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记性是不是迟钝了,理解能力是不是下降了!
不用怀疑,作者不甚高明的文学功力更是为这类灾难助纣为虐,倍增了阅读过程的艰涩。可以说,起码在处女作里,芦边拓实在不足以驾驭多性格人物群像,对话混乱,人物形象单一和修辞的简陋等古典侦探小说中存在的问题,几乎如他试图还原古典侦探小说的优点一样也被复刻得淋漓尽致,使得在部分密室和机械原理解密过程中即便配合插图也还是讲解得不清不楚,尤其存在于录像带错位这一小谜团中。
不过,考虑到故事讲述者本身就是青春期的少年,经常性 “脱口而出”、喜欢”腹诽”(这是我从本书学的新词,现学现用)、文笔粗糙、废话连篇、章节标题起得令人忍俊不禁,似乎也就不难接受了。不过我一贯厌恶效仿日本动漫做派,呈现出稚嫩、浮夸而自我的日式青春文学,尤其是一想到作者已是胡子拉渣过了而立之年的糙汉子,还故意装出轻松、聒噪、纯善、中二的语调就深感不适,当然,这只能算是我本人的一点过激的偏见。
与此同时,本小说 “聚焦于大学推理社一群青少年们从‘理论’到‘实践’,卷入一宗宗杀人事件”的故事梗概可谓老生常,在角色设计和身份定位上缺乏新意,与同时代的《十角馆杀人预告》、《双头恶魔》几无二致,不过作者“戏中戏”的独到构思还是需要额外点名给予表扬的。
如果以上弊病会随着阅读的深入而逐渐被读者适应,那么有一个问题却不容忽视,它自始至终、阴魂不散地干扰着读者——无处不在的“引经据典“!
可能芦边拓太过坦诚不公,想从自己渊博的知识宝库里掏出来分享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导致作者利用为角色们安上了电影迷、漫画迷、推理小说迷、戏剧迷等诸多头衔的方式,顺理成章而又见缝插针地无时无刻不引出侦探名家名作、电影、俳句、漫画、日本名优、节目、知识问答甚至是虚构的小说名称等花里胡哨的类目,有一些内容的确被用作埋藏的线索,但更多是刻意地布置。可以说,作者对推理小说的充满挚爱不假,但夹杂了几分炫耀的成分也无疑是真。这种彰显博学的行为或许在出版之时契合当时当地读者的喜好,可是从长远的角度来估量,只会给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读者带来不必要的阅读壁垒,让本就依托产品特性的诡计(如放映机、热水器、打字机等)更加难以理解。

日本的历史决定了他们既保有东方文化又崇尚西方文化,13这个极具西方基督文化色彩的数字自然也被日本人另眼相待,
“海渊武范离开后,我再次环顾这场接近尾声的宴会,慢条斯理地掰着手指头计算。包括我在内——共计十三人。
不吉利吗?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数字莫名令人怀念,它会让人想起每个学校都有的鬼故事,还有那些曾经如痴如醉地阅读的少年杂志的恐怖特刊。(第15页)”
于是,不仅作者有意将其作为书名,并特意用了一大段章节描写幸存的角色们挖掘各种潜藏与“13“相关的巧合与线索,既是对“戏中戏”结构巧妙的呼应也是本书一大阅读乐趣所在。至于13个人到底是哪十三个,在全书结尾部分,作者借由森江春策之口给了两种不同的解释,也因此点出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和书名中“喜剧”二字的可能意义。
“在他们的心头,估计也和那场谋杀喜剧的演员们一样,笼罩着一层‘刑期将近’的阴影吧。也许有人会选择逃避,也许有人会选择努力获取更有利的底牌,但是哪怕选择不同,也不会有人甘于将难得的自由贱价出售。(第365页)”
《谋杀喜剧之13人》“喜”在何处,可以说是语言风格,可以说是“记录者沦为记录者”的戏谑转化,甚至可以认为是一出本就荒诞不经的闹剧、书名里顶缸凑数的修饰词,读者们大可以像是厘定“13人”范围一样各抒己见。在我看来,是指那些看似无辜的死者因自己利令智昏、欲壑难填的私心痴念主动将自己的生命送给了凶手 的行为(如同众人始终不愿意离开“泥泞庄”的反常决定)定义了这出“杀人戏剧”的悲喜基调。

有趣的是,在查阅了资料后我发现,芦边拓竟真的在学生时代加入过一个由13个人组成的推理社团,那么这部作品是否就是他根据自己的这段生活经历而改变的呢?里边一众角色的形象和言行举止是否也都有原型为根基呢?这么看来,似乎我又无法有足够的底气去质疑《谋杀喜剧之13人》何必写成塑料质感的青春文学,毕竟很有可能真是他青春故事的再现!
我们常说,侦探推理小说本质是一种取悦读者的游戏,是不需要登堂入室的通俗文学,从这个角度讲《谋杀喜剧之13人》不仅合格而且优良。除去凶手行刺太过顺利,众人毫无必要的留守以及最后一人跳反得突兀等毛病外,这部小说总得来讲可读性还是很高的。
起码,就冲案件数量一次管饱的大度做派和作者诚心实意谋划推理谜题的态度,侦探迷们是不是好歹都得捧个人场,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