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与显权：国家治理与市场逻辑下的月经

“每一位女性从初潮到绝经要用掉一万多片卫生巾”

“正是商业主义让长久以来‘见不得光’的女性卫生用品实现了飞速的进化”

“从改善母体开始，这样才能生出更多强壮健康的劳动力，而月经乃妊娠之本……”

月经作为一种自然的女性生理现象，始终处在国家权力、文化传统与市场逻辑的交织中。

从早期的封闭禁忌到当下逐渐成为公共议题，其演变过程既折射出女性身体自主权的艰难突围，也暴露出治理技术与消费主义对女性经验的复杂规训。日本作为一个在现代化进程中同时受儒教传统、神道文化与西方思潮影响的社会，对于月经的态度呈现出鲜明而矛盾的特征。

人类对于妇女月经现象的认识呈现出一个从神秘到科学，从僵硬地维护父系氏族制权益到接近科学地维护妇女健康的发展过程。女性的秘密首先是由经血的到来造成的，这使她经历了自身第一次的创造力，并使男人产生一种神秘的想象。在日本早期的信仰体系中，女性巫女常被视为沟通神灵与人界的媒介。由于女性具有生育能力，与血（尤其是经血）天然相关，古人往往在其身上投射了“神秘力量”与“生命本源”的想象。日本的“穢れ（ケガレ）”观念常被译为“不洁”“污秽”，但其内涵相当复杂。一方面，它指向某种需要避讳或排斥的状态；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是一种需要特定仪式去“祓い”（净化）的神秘力量。在更远古的巫术思维中，“穢れ”并非单纯的负面含义，而是与神秘性、灵力相联系。在没有完善科学认知的时代，能怀孕并分娩本就是“神秘”的象征，月经更为这种神秘添上一层周期性的“出血”现象。血液象征生与死的交汇，也意味着某种“超常”的力量。

学界认为，古代的“穢れ”或“女性不洁”观念一直被视为与父权制深度纠缠的意识形态装置。尤其当“穢れ”被制度化、规范化之后，便常常成为一个将女性排斥在重要社会活动或神圣空间之外的正当化理由。即使是现代，“月经不洁”的观念仍然深入人心，作为女性，我们从小就接受“月经不可见”“经血是肮脏”的教育，女性往往在公共场合尽力回避与月经有关的话题；即使遇到生理痛、卫生用品不足等问题，也倾向于默默忍受。长期以来的“污名化”倾向，让许多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自然机能感到嫌恶或惶恐，从而进一步强化对社会权威的依赖。这一观念可以发展为对经期或者孕期的女性雇员的歧视，社会缺乏卫生巾补助，公共场所卫生用品配备不足，“女性不洁”逻辑若一直潜伏在社会文化中，也会继续影响司法和执法人员的态度。

同时，我们需要注意，国家主导的“保护”往往内嵌于传统性别秩序之中，延续了对女性身体的管控与规训。江户时代将月经视为“不洁”的文化土壤并未根除，明治时期借助西方科学为“月经不洁”观念披上的现代外衣也仍在。即使到了今日，一些神社在女性经期时仍暗示或公开拒绝女性入内，一些职场也对女性经期的特殊需求视而不见。国家福利与法律保障虽提供了看似开放的制度空间，但同时也要求女性在生育与劳动上“配合”社会发展目标，女性身体再次被纳入到“生殖功能”的符号化与“劳动力”供应的经济框架。

在这部作品中，很多章节都阐述了卫生巾这一卫生产品如何在日本成为女性必不可少的消费品。早年间的日本女性大多使用布制巾垫或其他简陋方式处理经血，伴随着各种不便与卫生隐患。20世纪60年代的“安妮”卫生巾的问世，让更先进的材料与设计为女性带来了实用上的“解放”。安妮卫生巾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接纳月经的到来，将月经形容成“甜美的秘密”，在当时是一种很难得的进步观念，这一品牌挑战的就是“月经羞耻”的社会观念。虽然如此，在安妮的广告中也依然避免“太过露骨”，它在市场中的成功，也证明这种营销策略是正确有效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解放”本身很快就被纳入市场逻辑，当卫生用品成为消费品，围绕其展开的广告、品牌竞争与功能升级，也逐渐塑造了女性对自己身体的看法。消费主义的介入也让商业利益与社会偏见彼此勾连，塑造了新的规训方式。透过高端化、环保化等产品线，女性身体与月经话题被不断分层与商品化，仿佛只要选择合适的产品，就能彻底摆脱经期带来的尴尬和不适；但与此同时，“完美女性”形象的构建又让女性陷入无形的审查与负担中。

一些女性负担不起高昂或频繁更换的卫生用品费用，只能继续使用较廉价甚至是不安全的替代方案，引发了所谓“月经贫困”的问题。看似丰富的市场选择，在经济鸿沟前却显得无能为力，甚至进一步显露社会阶层间的不平等。而且，许多卫生巾的品牌广告大肆宣传产品的“无臭”或“无痕”，表面上是在提高使用体验，但隐含了对经血“肮脏”或“扰人”的默认。女性依旧被暗示必须隐藏一切“月经迹象”，无法坦然面对生理现象。经期女性在使用这些产品时，的确可能获得生理与心理上的轻松，但也在无形中接受着“月经应该被藏起来”的社会压力，从而对自身身体产生持续的审查与不安。

不论是古代的“穢れ”观念，还是现代卫生巾广告中对“无痕”“无臭”的执念，月经文化的演变，一直在神秘与科学、羞耻与消费之间踟蹰前行。一方面，源自商业推动的卫生用品革新为无数女性带来了实际的便利与身体解放；另一方面，这场“解放”又往往在不经意间重塑了女性对自我身体的警惕与审查。月经作为自然现象，却屡屡被国家治理与市场逻辑所形塑，体现了父权制与现代资本对女性自主性的深度规训。

唯有拨开层层“隐痛”的迷雾，直面血液之中潜藏的权力暗流，我们才能迎来一个让女性身体真正获得自由与尊严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