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日了行吗
此书非常容易被解读成一本拥护日子主义的小说。比如解读为:Luzhin是一个悲剧,在与世事(学校、父亲、妻子……)的无休对决中迷失了自己;如果他能认识到自我和世界并不是攻守相抗而是浑然一体的,就不会最后只有死路可走。
表象确实如此:为了写出Luzhin对日常生活的漠然,纳博科夫基本收敛了一切解释,读者必须亲自下场,为什么妈妈突然哭了,爸爸追出去,小姨把他带到书房。Luzhin是不会替你理解的,“[he] never discovered exactly what had happened” 从始至终。“事件”在他眼里只是客观发生的动作,一些混乱而不不具历史性的表征。都仿佛打着引号。小姨第一次教他下棋时家里在发生怎样的混乱,他每次去她家,只想着下棋,以及那个old gentleman with lilies,对他只是棋友,小姨为什么留下他们,自己反而回避,直到有一次,有一次他上门时她却穿着黑衣,说棋友死了,这时他突然感到周围在下雪,感到烦躁、寒冷和不明就里的生气。他和爹下棋时,爹出轨已经事发,回家也迟到,坐在灯与树莓之间,拿出一套棋盘,是怎样的心情,纳博科夫一个字也没有描写,爹简直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简直是一个纳博科夫眼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他只看到棋,棋盘对面的人他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那就是他们看上去总是心不在焉的。
然而,与这种级别的分心同在的是他对特定事物的无与伦比的关心。棋已不必说,他已经能从棋局中听出音乐来。但在下棋之前,比如从火车站偷跑回家那天在阁楼里看到父母回来,即将要被而尚未被抓走前最后的几分钟,他的观察已经可以集中到放大镜杀死蚂蚁般的地步,he saw below his father, who like a young boy ran up the stairs and then, before reaching the landing, descended swiftly again, throwing his knees out on either side. 读纳博科夫你经常会被这些细节捕获,比如那张大火中烧毁的相片,Grandfather on a striped veranda seat with a black dachshund that had refused to sit still and had come out with three tails是文学史上我最珍爱的开头之一。就是unnecessary details the mere attention to which manifests a fierce love. (有一作《寂静岭》里玩家视角往哪看(例如墙上的美女图)都会影响结局,真挺对的;所以DFW要写Something to Do With Paying Attention啊。)
你反而很难想象真日子人会对什么细节如此在意。Luzhin他爹对于棋的态度就是——纯属消遣,“How have you been passing the time?” Luzhin同班的同学最开始下棋是因为一节课忽然变成自习了;他们乱下时不会意识到角落里盯着棋盘的灼热的目光。在Luzhin可以名正言顺地玩棋之前,他每个对手都是这样地无所谓,他爹先提议下棋又说要不玩Cabala也行,他小姨说要下棋又说规则太复杂了,要不玩Snap也行,只有他根本是几乎在掩藏自己的渴望,小心翼翼地,像下一步棋那样说,就下棋吧,我去拿棋。谈论Luzhin爹的棋技时,纳博科夫很罕见地插入了一段几乎是议论的东西:
He has played chess since his youth, but only seldom and sloppily, with haphazard opponents [...] and all these chance games, full of oversights and sterile meditations, were for him little more than a moment of relaxation or simply a means of decently preserving silence in the company of a person with whom conversation kept petering out—brief, uncomplicated games, remarkable neither for ambition nor inspiration, which he always began in the same way, paying little attention to his adversary’s moves. Although he made no fuss about losing, he secretly considered himself to be not at all a bad player, and told himself that if ever he lost it was through absentmindedness, good nature or a desire to enliven the game with daring sallies [...]
他爹一辈子就这样随便活活,也写出一点小名气,但也就是个俗气的儿童作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但也希望孩子融在人群中。天天组局想复刻岳父的名望,但无人在乎。死前也还在组局,还在被鸽,还好似在产生其实早已绝无可能实现的灵感。这样的日子就更是日子吗?为一个女人的父亲才和她结婚,婚后又心猿意马,这就比为疗养院里一个陌生女人在小路上捡起自己从口袋漏洞里掉落的手帕而和她结婚更有道理吗?这里那里搅和一下,也没有失败过但倒也碌碌无为,这样就比在关键赛局中精神崩溃并且再也没有走出来过最后只能自杀更像样吗?就是日子人说人还是该专心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到底说的是什么专心?怎么好?日在什么?是为了集中还是转移注意力?是贪恋日子还是其实无聊?是真心诚意过日子还是无非想把同等的绝望更平均地分散在更长的死前时日中。
搞笑的是为了倒打一耙,日子人往往只能拒绝把Luzhin们关注的对象也称为日子。日子主义看似inclusive,宽容地回归一切生活方式本身,其实能接受的只是好日子,舒服日子,普日子。疯狂地下棋不算日子;一蹶不振也不算日子。即使也同样是人,生活着,度过时间。日子人对视域之外的焦点一概视作盲点,对没见过的生活动机,比如下棋,就归结为死因。真的,日子人怎么不懂,以为棋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那是人家的救命稻草。Luzhin为人处事固然尴尬,应该比你们下棋还是下得好点吧,凭什么就这一种偏科才仿佛奇耻大辱呢。
真的,我真有太多问题想问日子人了。日子人一般喜欢强调这书里开篇第一句话就是从今天起Luzhin(因为要去上学)也要被叫做Luzhin了,从此开始了他一生漫长的对社会的defense,为了回到一种根本不可能也无必要返回的失却的童年。可悲可叹啊。我请问他被抛入的这个日子社会不正是你们创造的吗?不正是日子世界孜孜不倦地要改造他吗?不是你们追上来,约他示好,期待着他求婚吗?不是你们希望他小有点才华吗?不是你们喜欢他下棋时专注,但又别太专注,不然就要把棋收起来吗?不是你们在他身上种出了羞耻心吗?他从小到大每一次拿到棋盘第一反应都是藏。全书写最好的一句就是:
It is difficult, difficult to hide a thing: the other things are jealous and inhospitable, holding on firmly to their places and not allowing a homeless object, escaping pursuit, into a single cranny.
我听过最乐的一个日子人评论就是说,这书叫Defense叫Attack都没关系,只要你总把自己和外物的关系想象成对弈,你攻守都是输。我真笑啦了。首先这个this way or the other的态度不就是chess or Cabala/Snap吗?And it’s not chess or cabala or snap. Chess is chess is chess is chess. 读纳博科夫读的不就是一个物象缤纷吗?每个音节都致死地关键。这些评论家和当初劝纳博科夫把棋手改成小提琴家的编辑有何区别?Luzhin的防守讲的就是Luzhin的防守,以及另一边《日子人的进攻》。怎么可能是Luzhin进攻,他只是想把棋盘藏起来;他只是想把门锁上。我二十五年还没见过哪个Luzhin试图说服别人像他一样活,多数甚至不求他人赡养,但我确实见到过不少日子人反复盛情难却地请Luzhin们加入到日子里来。
这套absolute positivity, 灵肉一元论,庸俗的反诺斯替主义,其实是极端恐怖、极具攻击性的,日子人就是意识不到呗。Plz bear with me quoting Dostoyevsky in this Nabokov review. 《白痴》里伊波利特遗书这样写:
有哪一种道德不仅需要您的生命,而且还需要您放弃最后一个生命原子时的最后喘息声,同时倾听着公爵安慰的话语,而他根据基督教的理论,一定会有一种乐观的说法,认为在实际上,您还是死了的好……这首法文诗里,在这善良的诗句里,在这学院派的对于世界的赞颂里,包含着多少内心的怨恨,多少无法调和的、隐藏在韵脚里的愤怒,连诗人自己也会成为傻瓜,将这种愤怒视为和悦的眼泪?……我的温顺到底有什么用处呢?难道就不能干脆把我吃下去,而不要求我赞颂自己被吃的事实吗?
说出这种渎神话语的伊波利特的下场是什么呢?他自杀竟然失败了:
出现了一幕可悲的场面,这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的。大家最初的惊慌很快就被笑声所代替了;有些人甚至哈哈大笑起来,享受着幸灾乐祸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呜咽着,绞着自己的手向大家申述,甚至跑到费尔德先科面前,双手抓住他,向他发誓说,他忘了,“完全偶然地,而不是故意地忘记了”放铜帽,说“铜帽全在这里,在背心口袋里,有十来个”(他取出给大家看),说他以前没有装进去,是因为害怕手枪在衣袋里走火,只是想在需要的时候总来得及把它装进去,但是今天忽然忘记了。
主(/陀)没有罚他下地狱;而是罚他活下去。而且是因为疏忽,遗漏,恍惚——这些意志之外的邪祟——而不得不在已经听过自己朗读遗书的人群的评论和说笑中活下去,我读到这是真觉得天罗地网了,这就是质料世界的复仇。
这不恐怖吗?日子人真能和这恐惧恬然共处吗还是靠日子来拖延呢?日子主义到头来到底推行的是什么?我知道他们会回答——今宵有酒今宵醉——yet what if 你明早起来酒醒的痛苦加上宿醉的痛苦,比不喝酒还要再痛苦五分。纳博科夫并没写Luzhin打算在棋局当场就自杀,然后被妻子拯救而多待机了几年——正相反,他是逐渐明白了这几年自己是怎样地被蒙蔽,被休眠,被治疗,然后决定再也不能拖延地跳下去了。这就像一个女孩从车祸中醒来发现自己老了。是如此一气呵成,如此决断,因为他明白自己多活的这些年,完全是浪费,是损耗,是真正的寿多则辱。日子人又能骗自己多久呢明日愁是加倍愁。
或者说,日子主义其实是一种斯德哥尔摩吧?把无处不在的最暴力的无法逃脱的——这一个接一个的日子本身——强行拟合为一个善意实体,对这全能全知包罗万象的大魔鬼,人类不可摆脱也无处可逃的总体的境遇,他们膝盖一软,把它叫成了神。
对于打算与我争论的人,我有一道思考题:你为什么还在争辩呢?生活的幸福还不够你用的吗?还是说,你生活的幸福中也有种使你感到匮乏和不足而必须通过网络辩论来缓解的东西。你正要打出的评论,如果不是你退网归山前给世界赐下的最后一句箴言,那它其实也就解释了你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日子主义把万事诉诸到直观和本能,却无法接受直观本能也是复杂多变的。事实是,人就像有性欲食欲那样有着旺盛的表达欲和反思欲,人对严肃的渴求甚至也可以简直是生理的。比如Luzhin妻子到底看上Luzhin什么了?越不合常理越说明Luzhin就是把她吃定了。日子人总爱说,你这么执着于这些比事,一定是生活不如意吧,但有没有可能是日子人自己才情缺缺,能过的只有科目一和日子呢?日子人们这么看不起Luzhin还硬与他们为伍,图什么呢?日子人总问Luzhin何苦呢,我想问日子人又何苦呢?Luzhin到死是连个first name也没有,可是他爹、他娘、他小姨、他妻子就有任何名字吗?别忘了Luzhin他爹也叫Luzhin;老Luzhin死前最后的构想是写一个早夭的prodigy的故事,他代入的是谁呢——卡夫卡爱写父亲压迫儿子,扼死儿子,纳博科夫写的是不会吧不会吧,父亲不会是在嫉妒儿子、想要成为儿子吧?他也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无欲无求;也想要永恒,只是没有得到。 理解了这个你就理解日子人对Luzhin其实是一种渴厌。《白痴》里娜斯塔霞逃婚时说:“你们大家全是这样,你们应该一下子决定,究竟是和不体面的女人交往,还是和体面的女人结合,要不,你们一定会弄糊涂的……” 世上有这种女人,有那种女人,只是没有大一统的道理(日子人爱说“听了很多道理,还是过不好这一生”,但不听任何道理,也过不好这一生,更何况这句话本来其实也是一个道理,也想教你怎么过好一生),就像没有大一统的女人。日子人,make up ur mind, 有本事你就,但我量你不能,停止和Luzhin眉来眼去,就闷声去娶并且甘心于那像日子一样美好的过日子的女人。
《玫瑰的名字》最后,反派和尚说:
没有教养的多里奇诺及同类的疯狂永远不会让神的秩序陷入危机。他宣扬暴力,并将死于暴力,不留下痕迹,他将会像一次嘉年华一样消融。在短暂的欢庆主显节期间,世界颠倒过来也无妨。只要行动不演变成计划,只要没有一种拉丁语能翻译这种俗语。‘笑’使愚民摆脱对魔鬼的惧怕,因为在愚人的狂欢节,连魔鬼也显得可怜和愚蠢,因而可以控制它。
The Defense里,第二章结尾Luzhin爹故意去打扰Luzhin玩拼图那段:
Sometimes his father would come in, look at the puzzle and stretch out a hand tableward, saying: “Look, this undoubtedly goes in here,” and then Luzhin without looking round would mutter: “Rubbish, rubbish, don’t interfere,” and his father would cautiously apply his lips to the tuffed top of his son’s head and depart—past the gilded chairs, past the vast mirror, past the reproduction of Phryne Taking Her Bath, past the piano—a large silent piano shod with thick glass and caparisoned with a brocaded cloth.
就是这样的“像一次嘉年华一样消融”。是的,这一切都很愚蠢,可是在这转瞬即逝的是非颠倒中,几乎显得温柔。
只是,和尚接着说:
然而,这本书也可能教诲人,以为摆脱对魔鬼的恐惧也是一种智慧。当愚民一笑,葡萄酒在喉咙里汩汩作响时,他就感觉自己成了主人,因为‘笑’颠覆了自己与僭主之间的关系。……这本书也可以教导有学识的人学到一些聪明的策略,使那种颠覆从此合法化。于是,愚民令人兴奋的下意识的腹部活动,就会变成大脑的思维活动。
这就全完了。日子人最能接近自洽的方式就是闷头过日子得了。然而对于高级日子人们,日子主义者们,不仅要过日子还要把日子上升成一种更富有智慧的独特价值的zealous recent converts们来说,闷声是千万做不到的。我最瞧不起的也是这种过了几天舒服日子就乐不思蜀,把放弃批判也作为一种批判艺术,从事腹部活动也能假装自己在修行的人。If theres one thing i hate than any other, it’s a Death Eater that walked free. 你已经把日子作为高兴的手段,高效的纲领,甚至高尚的准则,这还不够吗,就非得硬说他还是高明的真理不可,没完没了了,差不多得了,别日了行吗。
2.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