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秋读书报告存档 布迪厄的时间:习性与资本
布迪厄的时间:习性与资本
——读《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
本书收集了布迪厄的八篇访谈以及他关于资本各种形式的著名文章。接下来将先简述各章内容,然后从时间的角度具体阐述习性、资本等核心概念。布迪厄在研究中给予了时间性的问题以特殊关注:他曾做过“感情体验的时间性结构”的研究(6);习性与实践活动被放置在时间关系中来确定,习性是过去的产物,又包含着“对未来的实践性的指涉”(185);在教育与再生产问题中,时间与金钱、精力等一样是用于投资的重要成本(124),在各种形式的资本的转换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一、主要内容
“自画像”“精神之旅与‘心灵’快照”“反观社会学的真谛”以及“社会学危机与争夺词语的斗争”这三篇文章都涉及到了布迪厄的社会学旨趣。他介绍了自己从人类学到社会学的兴趣转换,他的理论受到时下流行的马克思主义、现象学、结构主义等思潮的影响,却又与之都有不同。布迪厄提出反观性(reflexive)社会学,要求研究主题在将研究客体对象化的时候也将自己以及自己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完全对象化,以尽可能实现研究的客观性(100)。通过反观性,人们能够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中获得一些自由(51),反观性为行动者提供了“唤醒意识的、潜在的解放工具”(56)。最后,布迪厄还认为社会学不应一味向自然科学的统一性以及实证主义的过度专业化看齐(114-117)。他强调了概念的开放性,并解释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和用词之所以复杂,也是为了与这个社会世界本身的复杂性相一致,避免将事情歪曲和简化(133-136)。社会世界中充满了争夺词语的斗争,而社会学家的真正任务正是“描述控制词语的斗争的逻辑”(137-138)。
在布迪厄所创造和使用的那些词语中,习性、场和资本是最核心的概念。在“游戏规则与婚姻策略”中,他通过游戏的隐喻阐释了策略与规则两个概念,两者分别是习性与场的具体化表现。不同于结构主义的客观主义,布迪厄认为行为不是对规则的机械服从,而是由习性引导。习性与性情系统、游戏的感觉、实践的逻辑一定程度上是同义词,是一种被社会铭刻于肉体之中的,“对游戏的内在必然性的感觉”(63),人们通过习性将规则内化于心,展开自发的行动。“利益、习性、理性”中提到,个体受到不同的场中的特殊利益的影响,但布迪厄认为实践所遵循的逻辑不能被局限于经济理由,习性的概念强调了一些不是刻意通过理性计算、有意识地算计的实践,区别于经济学的理性选择理论不同。由此,习性的概念同时避免了“解释行动的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倾向”(168)。
“知识分子: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者”与“场的逻辑”讨论了场的概念与逻辑。前者涉及了文化生产场的相对自主性以及知识分子的象征性权力,但由于知识分子相对于拥有政治和经济权力的人来说又是被统治的,因此他们是“统治阶级中被统治的一部分”(85)。“场的逻辑”则介绍了场的用法、作用、界限以及应该如何开展场的研究,体现了布迪厄方法论上的关系主义。他将场定义为“由不同的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构成的一个网络”(142)。
“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或许是布迪厄最富盛名的文章之一,他将经济理论的资本概念拓展到了其他领域,提出了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的形式。其中,文化资本尤其重要,可进一步分为具体化、客观化与体制化三种形式(192)。而社会资本主要指资源的总和与人际关系的网络(166)。
二、习性:过去与未来之间
习性、场与资本是布迪厄的三个中心范畴,他赋予这些词汇新的意义,以超越和弥合思想上的各种分类、对立。无论是结构主义的客观主义与主观主义的对峙还是“实证主义者的经验主义的理论真空”以及“理论主义话语的经验主义真空”,都是虚假、人为、危险的对立(110)。通过用“习性”与“场”代替社会学经典理论中的“行动者”与“结构”之间的关系,布迪厄将时间带入了社会分析,即在时间关系中确定行为概念,弥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对行为的理解的局限(184)。
结构主义的客观主义视行动者为受结构、规则控制的提线木偶(10-11),将行动理解为“没有行动者”的机械反应(168)。布迪厄同样承认,场所提供的规则或规律性必然会对行动有一定的限制,个人会被他在场中所处位置施加于他的决定性力量影响(151),然而这些力量不是直接强加于个人,而是会被个体的内在化为“游戏的感觉”,即“一种对游戏的内在必然性的感觉,他们已准备好了去理解并执行游戏的强制性和要求。(63)”行动建立在经由习性实现的行动者与社会世界之间的同谋关系的基础之上(175)。
主观主义和唯理智论认为行动是“对有意识的意向性的蓄意追逐”,可由个人自由计划和理性计算(168)。然而理性计算的条件总是很难实现的,因此行动并不以理智为基础,而是追随“实际的逻辑”的直觉(12)。因为对于特定的情况和条件有了足够的接触和了解,行动者能够“以某种方式预料到世界的内在固有的必然性”(13),从而凭借某种直觉来自发地行动,其行为在结果上适合条件要求。
因此,“社会行动者既不是外部起因决定的物质的粒子,也不是执行一种完全理性的内部行动计划的、只受内部原因引导的单子(monad)。(183)”行为既不是简单的对规则的机械服从,也不是“有意识的、理性的计算”(62),而是在过去的实践中形成的对一些规律性和趋势的熟稔,以至于外部的客观条件被消化吸收为内在于个体之中的逻辑、感觉和直觉;当置身于其他类似的情境中时,“已经调节到适合于场的内在趋势的习性(185)”就产生了与场内条件自然吻合的实践。习性就是这种感觉、逻辑,是一个复杂的性情系统,它由社会建构,是历史的产物,根植于过去的实践,又能不断发挥“实践性的作用(168)”,建构未来的新实践。
习性的生成依赖时间的持续积累。“实践的逻辑是持续接触某些条件后的产物(13)”,正是长时间的积累使某种价值观念、行为习惯、性格倾向成为个体的一部分,使个体的实践成为不加思索、理所应当、通情达理的活动,习惯成为自然。语言学习中“语感”的学习就是这样的过程。任何语言都无法被一个无所不包的语法体系来覆盖,总有许多特例和异乎寻常的表达存在。比如法语中的“先生”(monsieur)一词就不符合一般的发音规则,而真正的日常交流和网络用语中的表达更是天马行空,因此学习语言不能只靠死记硬背所有的语法和例句,而需要在不断练习与重复中形成“语感”,即将语言那种客观潜在但抽象、难以概括的逻辑完全内在化。日常交往中无暇回忆这背诵的语法例句,没有充足的时间去组织语言,交流是脱口而出、自然而然的行为。即兴的口语表达就是由习性引发的,“指向即时性的在场中被即时性赋子的“客观潜在性”(objective potentiality)(176)”。
“社会行动者是积累的体验的历史的产物。(183)”习性在时间累积和生成中与场越来越吻合,行动者需要做的事情越来越不需要被“当作明确的目标或需要算计、达到意识层面的东西176”。但也正是这样一种时间的厚度使得在场与习性脱节时,想要改变一些习性变得那么困难,因为它们早已变得习以为常、与身体不可分割。进入名校的大学生大多是高考中的优胜者,是优绩主义的受益者。然而进入大学之后,很多过去的好学生突然发现难以再在优绩主义的逻辑下取得自洽,因为名校里高手云集,想要成为精英中的精英、成为顶尖的“分子”越来越困难。另一方面,大学生渐渐发现个体的人生价值不应被单一的评价标准所束缚,分数至上的单一逻辑很难再适用于变得越来越广阔和复杂的生活的一切领域。然而,尽管他们认识到了改变的必要,却由于这套习性沉重而特殊的惯性而很难有效而彻底地实现变革。相较于真正来自竞争激烈的高考大省的学生,我没有资格谈论优绩主义的残酷,但我自认为仍然饱受好学生心态的困扰。中学开始的大考小考已经让永远追求更高的分数、追求永无止境的卓越成为了不可撼动的信条。永不满足、追求更好的心态就在一次次的考试、反思和自我规训中巩固强化,越来越变成性格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直到上了大学,才开始意识到不能过于夸大学习与事业在生命中的比重,人应该学会休息、放松,能够浪费时间也不感到愧疚。作为一个开放、可转换的性情系统,习性可以随时间、地点的改变而变化(15, 180)。行动者可以通过调整自己的倾向系统来适应新的环境,调节习性与场之间的矛盾。“内卷”由来已久,并不是近几年的新发明,然而近年来大家越来越多开始谈论“内卷”的问题,追求渴望拥有一种“松弛感”,这正是性情系统在竞争愈发激烈的环境下、在自身与场的矛盾中发生的转变。
三、资本:时间作为投资
习性由实践获得,并不断地发挥实践性的作用(168),它在持续不断的生成中联结起过去和未来。行动在时间关系中被确定,在“对过去的实践性地动员和对未来的实践性地预期”中完成(185)。习性作为性情系统决定了人们采取何种策略、以何种方式行动,而资本则为社会世界这一游戏的参与者提供了资源和筹码。
布迪厄将资本定义为“积累的劳动(以物化的形式或‘具体化的’‘肉身化’的形式(189)”。与习性的生成性类似,资本也需要花费时间去积累(192)。具体化的文化资本与习性尤其类似,它们都将外部条件转换为“个人的组成部分”(195)。具体化的文化资本以“精神和身体的持久‘性情’的形式(192)”存在,例如演奏乐器、体育运动、语言等才能特长。这种与习性一样具身的资本形式的价值很难从外表上衡量,即使可以通过将其转换为体制化的文化资本进行判断,也无法十分准确地衡量。就像欧标C2的语言证书,也不是真的与母语水平完全等同。
外部条件会限制时间的投入,从而影响文化资本的获得。首先是资本积累开始的年龄,在双母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在语言能力方面自然比别人多了很多优势,他们充分利用了儿童的语言学习优势,从小在耳濡目染中打下了语言基础。其次是获取资本过程的时间长度,这与家庭能够为学生提供的自由时间,即“从经济的必需中摆脱出来的时间”有关(198)。免于经济压力的学生能够更加心无旁骛、轻松地投入到学习之中,而高校里许多勤工俭学的学生还要协调学习与工作的时间和压力,这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学习的效果和文化资本的积累。
总之,布迪厄将一些能力和才华本身解释成需要投入时间、经历和金钱来积累的资本,这种文化资本作为影响行动的优势和资源,常常隐秘难见。
三、“只有当它成为我们的血、延伸和姿势”
文化资本积累过程中时间的重要性不可忽视。一两周前我还一心扑在哈贝马斯的书上,但很快就认清了自己的水平,两周之内我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思想并就此写出一篇报告来。在狗急跳墙中我转向这本薄薄的访谈录,自信地译为能凭借先前的知识储备将这本书轻松搞定。但事实证明,模糊的意会距离真正理解和自由表达仍相差甚远。无论是哈贝马斯还是布迪厄的理论,都是在阅读和思考中积累的文化资本,需要不断投入努力和时间才能内化为自己的知识。而写作时清晰的逻辑与精准表达的能力也像习性一样,要经过反复锤炼才能成为一种“内在的必然性”和“内在的逻辑”(64),使文字不是生硬挤出的表达,而是自然流淌出的东西。
里尔克说,诗不是感觉,而是经验。“为一行诗要看许多城市,许多人和物,要认识动物,要感受鸟儿如何飞翔,要知道小小的花朵以怎样的姿势在清晨开放。要回想未知之地的路,想起不期而来的邂逅和眼见其缓缓而至的离别——想起尚未启蒙的童年,想起受伤害的父母,他们想给你快乐,你却不理解(那是别人的快乐),想起孩子的病,它莫名地出现,有过那么多次深重的转变,想起那些静寂、压抑的小屋里的日子和海边的清晨,尤其是那片海。要想起海,想起在高空呼啸而过、随繁星飞走的旅夜——想起这一切,却还不够。还得有回忆,回忆那许多个无与伦比的爱夜,回忆分娩的呼喊和睡着的产妇,她蜷缩着,轻柔而苍白。还要陪伴过将死者,要在那间开着窗的小屋里、在断断续续的喧嚷中,坐在死者身旁。有了回忆,却还不够。回忆多了,就必须学会忘记,一定要有很大的耐心,等它们再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只有当回忆成为我们的血,成为延伸和姿势,只有当它们无以名状、再无法与我们分开,唯有如此,一行诗的第一个字才会在某个很罕见的时刻,在回忆的中心出现,从中走出来。”清晨、旅夜、分娩、死亡都是摄于生活轨迹中的“心灵快照”,经过感受、遗忘与唤起,沉淀为灵感,成为诗的源泉。布迪厄则从“快照”中摄取了能够支持他的社会学研究的“直觉”(47)。在超越二元对立的探索中,他以复杂而模糊的语言,描绘行动者与结构之间交互纠缠的关系,将时间的维度编织进习性的形成与资本的积累之中,深刻呈现实践逻辑的厚度与复杂性,就像里尔克笔下从经历、感受到遗忘与重唤的循环。而只有那些理论和知识真正成为了有血有肉的东西、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与我们似水年华的人生里的各种片段交织呼应,融会贯通,才算是真正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