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太空歌剧窠臼的散文诗

1. 去年11月，新一届的布克奖尘埃落定，花落新晋畅销作家哈维。她的《轨道》是布克奖中第一部以太空为背景的小说，也是极罕见的超短篇。由于自身英语水平有限，但本书的题材和写作又是十分特别和吸睛的，所以我去年配合着机翻先读了一遍，今年1月中译社汉化引进后遂二刷。吐槽下中译社的装帧，丑到家了，封面设计好像二十年前小学里发的三好学生奖品，责编和封设都应该被奖励二十五小时循环精致睡眠。

2. 主要谈谈创作。好在林庆新老师带来的翻译是很优美的，至少在中文层面让人很有阅读欲望（阅读过程中你会想到《宇编》、《2001太空漫游》、《星际穿越》等静默视角下对地球的俯瞰画面）。本书以六名宇航员在国际空间站中俯瞰地球的24小时为叙事框架，通过16次轨道升降来构成篇章，从太空视角审视地球的脆弱性、人类文明的矛盾以及环境危机。我称这一设定是“极具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多数作家面对气候变化、智械危机、地缘政治及意识形态冲突等当下宏观话题的集体焦虑，他们选择一种说教或讨论的形式来创作文本，例如社科杂谈、学术研究、纪录片等，因为他们不相信浪漫主义能结出尖锐现实的硕果。但哈维不同，相比于文字的力量或是主题的深度，我认为《轨道》最重要的贡献是通过全新的演绎方式来呈现当代宏大、严肃的主题（如评委所言的“重新定义了太空小说的文学可能性”。）

并且，哈维很有创意的一点是，她没有重蹈星际航行、外星殖民或其他宇宙尺度上的“硬核套路”，而是聚焦于当下宇航员作为当下的人类文明观察者身份。小说中，来自俄罗斯、日本、意大利的宇航员们，在目睹台风吞噬岛屿、极光撕裂夜空时，既是被科技武装的结晶，又是被重力放逐的浪人。这种双重性在作者笔下通过16次日出日落的物理时间循环与回忆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的心理时间交错，形成了共鸣——每位角色的私人创伤（如日本宇航员千惠对广岛原爆的家族记忆）与地球的集体创伤（气候灾难、战争、瘟疫）互为镜像、人类科技对宇宙尺度深入探索的宏大（太空站、登月、深空摄影）与人类甚至还无法驾驭自然环境（台风、洪水）的渺小互为镜像……。（这一点是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的概念，在本书中表现得十分优雅。）

作者以太空探索的浪漫性提供了一种反思空间。书中对地球的蓝光边缘和暗夜大陆的描写，文字实在是诗意、优美的，尤其是当轨道升降交替，掠过好望角的礁石、穿越玻利维亚翡翠般的科罗拉达湖、深入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人类在一天间的活动和思想已数次遍历了地球的天涯海角。哈维通过碎片化叙事，将宇航员的个人记忆、科学观察与这些美妙的景色变换交织，创造出如梦似幻、身临其境的沉浸式阅读体验。每章对应轨道运行的一圈（约90分钟），通过不断切换的视角（宇航员、地面控制中心、地球上的匿名个体）拼贴出完整的图景，这种若即若离的微妙的叙事模式和空间站的失重感有些异曲同工的奥妙，进一步加深了读者的体验感。

总之，至少《轨道》脱离了太空歌剧的窠臼，作品不乏新奇的视角和创作技巧，在这个层面上本书引进以后是完全值得一读的。

3. 但我比较讨厌的一点也在于哈维看似无可指摘的主题塑造。我可以打包票地说，本书受追捧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她塑造角色的政治正确性，而非文学造诣本身。其主题组合了“命运共同体、环保主义、地缘政治、性别种族主义”等各种视角，驰骋在政治正确的康庄大道上。（从纯文学的角度来说，现在英国的先锋文学就追捧剑走偏锋）

至于一些公认的评论也是有些无法理解。譬如哈维被誉为“21世纪的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推荐词，这很难说不是英国佬的某种造神运动，尤其哈维和她另外几部作品涉猎宗教政治、精神分析、环保慈善等多个“神圣宏大”的主题。“女性作家+意识流写作=下一个伍尔芙”太不尊重伍尔芙了。我始终认为意识流的写作方法只在长篇小说里见真章，而从写作上看，《轨道》里虽有一些这样的技巧，但本书的篇幅和结构都只能算散文诗或是其他什么实验性的作品，作者的笔力无法展现长篇意识流小说中精湛的操控技艺，与上个世纪先锋文学的前瞻性相比亦有差距，更遑论与《海浪》等作品媲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