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让“焦虑的一代”重归完整的童年世界,学校教育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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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斌
新校长传媒系总编辑

过度的信息自由、过高的安全保护之殇
作为一名教育深度观察与研究的专业人士,阅读乔纳森·海特教授《焦虑的一代》这本最新译著,依然被其中建立在广泛调研基础上,全球青少年心理疾病的比例与程度震惊了。
“Z世代”“AIpha世代”的家庭与学校教育之困我们其实并不陌生,孩子们的“时代病”绵延多年,已经让哪怕最有责任感的教育人也感到麻木甚至无能为力——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人系统性反思“我们在哪些关键环节做错了”。
此刻,本书基于全球视角的深度钩沉,让这场跨人种大流行的“病因”重新变得如此触目惊心,以至于我不得不慎重地增加一个新年小目标:如何让更多的中国父母、中小学教育人、社会工作者读到这本书,并展开一致的行动?

本书用翔实的数据比较告诉我们,随着日新月异的技术进步,尤以智能手机、移动电子设备的普及为标志,所有人的生活方式都一夜改写,并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对一代未成年人的心理带来了巨大创伤。 儿童从“玩耍式童年”走向了“手机式童年”,几乎没有障碍地可以获得与成人相同的信息;他们是人类第一代兜里揣着门户网站度过青春期的人,是在虚拟世界信息自由度最高的一代学生群体;在他们的精神世界,最难逃脱的“监狱”,是无力放下的智能手机;最难拔除的“毒素”,是无法消化的碎片化信息。
所以,就有了进化史上心理疾病确诊率远超过往的“焦虑的一代”。而这样的现象并不止于哪一个国家与地区,“全世界都在沦陷”,“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对下一代进行的无控制实验”。正如2023年我在蒲公英教育智库年度风向标报告中的同步忧虑:巨大的信息洪流如同择人而噬的洪水,且有着不断升高的水位。疏导这场无形的“大洪水灾害”,是未来教育乃至全社会的核心主题。

我们都知道,迄今为止全球中小学教育基于对未来世界的预判,已经有了很大的观念与范式进化,但这一进程却伴随着“成人世界的两个巨大失误”,导致教育的结果并没有规模化的改善,甚至反向出现规模化失控的局面。
第一个失误,就是如上所指,社会、家庭、学校没有做好未成年人面对虚拟世界的守护工作。第二个失误则正好相反却同样严重:基于错误的安全观,我们实施了对儿童“在现实世界里的过度保护”。大人们以各种现代手段为依托,寻求过度的减少伤害、减少冲突、减少挫折、减少风吹雨打,减少不确定性......最终,孩子们几乎失去了自由玩耍的可能。
我们看见身边社区里已经越来越少的儿童自主结伴玩耍,中小学校里已经几乎为零的学生自由活动时间,就知道本书所说的西方国家集体“失落的童年”,在中国并没有例外。甚至我们还必须承认,中国未成年人所受的过度保护与管控压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必须实录本书中的一段内容,因为它如此清晰地说明了,过高的安全保护措施,对儿童成长究竟造成了怎样不可逆的伤害——
20世纪80年代,美国科研人员举行了一场名为“生物圈二号”的宏大实验,是史上最大的人造封闭生态圈项目......为了在一个封闭环境中的构建雨林生态系统,他们种植了许多树木。树苗一开始都能茁壮成长,但不知为何,长着长着就会突然倒下,根本长不大。
后来研究人员才搞明白,小树苗的成长离不开风的助力。刮风时,树苗被压弯,迎风面的树根会被微微拔起,而背风面的木质会被轻轻挤压。树苗很聪明,会长出更粗的根系,以便给迎风面提供更大的抓地力;同时会改变背风面的细胞形态,以增强抗压力。一棵树如果很早就接受大风考验,长大后就会更加壮硕;如果放在一个安逸的温室里,那么不等长大,它大概率就会倒下。
这就是植物生长的“反脆弱”特性。事实上儿童生命也是相通的:越挫越勇、历练变强,人的精神免疫系统周期性启动,才能产生真正有效的内在成长;正如身体免疫系统也是如此:孩子们需要在童年的时候接触灰尘、寄生虫和细菌,身体免疫系统就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所以我们必须认识到,今天中小学应试教育最大的“次生灾害”,是不知从何时起,家庭、学校和社会领域,“安全”已经飙升为一种神圣的价值观,超越一切考量,贯穿到全部儿童出现的空间与场所,成为绝对的衡量标准,一切教育价值都必须为它让路......正如大家所知,这样绝对的安全观,带来了沉重的现实后果:未经同伴玩耍式打磨成长的儿童,和高比例陷入焦虑抑郁的青少年,变得更不安全了。

“鱼跃此时海”,才能“花开彼岸天”
成人世界常常难以理解的是,大多数“问题孩子”并无生存保障的缺乏,他们为什么会焦虑? 简单来说,焦虑是源于或深或浅的“价值恐惧”:对未知的不确定感,对看得见美好的无力触及感,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对潜在的社会关系中被孤立、被羞辱的惧怕和担忧……
在信息过载的情况下,这一代青少年还会一方面感觉“自己的心智在加速长大”,一方面却发现自己在真实世界解决问题的能力,没有获得同步成长。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技术进步变得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复杂才是它的本质,所有人都只能通过驾驭这份复杂,找到存在的意义。而驾驭复杂,永远需要的是真实现场那些微妙的判断与处理,而不是网络社交那些连头像都不知真假的互动。
所以当“Z世代”“AIpha世代”以更多的虚拟生活取代了真实世界,同时又在真实世界里被过度保护,从而失去必要的冒险与挑战,浅成长、浅生存,浅思考,浅浅地做事,浅浅地生活……就成为这一代人的总体特征,而他们最终会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有根。
所以当你的孩子不做家务,不爱社交,不爱助人,不谈恋爱,无心结婚,甚至不想工作,不断放弃努力......至少有一个方面的原因,是因为长时间的生命浅发育,导致无根浮萍一样的浅生长,没有内在能量与精神勇气,去直面一场看上去挺复杂的现实生活。

更大的问题是,孩子在重要的童年关系中也是缺失的:兄弟姐妹关系、家族血缘关系、家乡邻里关系、同学关系、师生关系都在变淡。再反观身边每一天的信息景观,当下的世界光怪陆离,文明的来处暗淡无光,无数的文化圭臬在城市化现代化中跌落尘埃,公共空间全民崩塌,公共价值虚无化碎片化……于是那些仇恨的、贪婪的、垃圾的信息填满大脑,轻易地就能让他们“生病”。
然而这一切并非绝望。如果我们此刻把脉这个“生病的孩子”,听听TA的心跳,在最不显眼的节奏里,听见的一定是这些深层的基于天性的渴望:
- 和别人相比,我的优势与不足究竟是什么;
- 我该如何更好地如何处理与父母、老师和同伴的关系;
- 如何在班级、社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在同伴中赢得尊重;
- 如何消除由于自身的种种失误带来的后续影响;
- 如何克服心理因素的负面影响而使自己快乐;
- 我该如何成长为能自主管理自我努力,同时也为他人着想的有用之人……
——是的,孩子们不是不希望回归现实生活,重建真实关系,而是他们越来越信心不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而我们的家校社育人系统,也很少关注这些与分数、文凭无关的问题。
我想,和所有教育人以及全社会一起行动,帮助孩子们能够回答好这些问题,重拾生命的掌控权,重归完整的童年世界,正是乔纳森·海特教授写作本书的根本价值。他的建议也非常具体有效:全社会集体行动,1.创建零手机校园(请注意不是零网络、零智能校园);2.降低管控,加大同伴自由玩耍的支持力度;3.提供学习进程的冒险与挑战度。
鱼跃此时海,才能花开彼岸天。我特别喜欢这一句听上去无厘头的诗——鱼儿在无边的海上自由跳跃,花儿从此开满了海角天涯。在我看来,这似乎代表了我们对下一代的祝福,祝福他们能够摆脱困境,回归天性,获得自由而充分的真实成长。
什么叫自由而充分的真实成长?我的认识是,只有当孩子们在与真实周边的互动过程中,对每个天性的侧面,都有充分的发挥、冲突、反思与自我修正,生命才会有充分的真实成长。
他们需要回到同伴的关系中,需要站在真实的挑战中,需要直面适度的压力项,去充分地调动与展示自己的天性,包括美的向往、力的表达、心的成就、爱的渴望,甚至包括物的贪婪、我的炫耀、动物的攻击性、人性的自利性……都不能被过度压抑。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教育生态需要一场回归天性的重塑:以自由玩耍为媒介,以真实挑战为支点,顺天性培养,才能实现逆天性生长。


一场事关教育生态的“系统重置”
这当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在整个成人的世界里,我们需要共同追问一系列的大问题:
比如,自由玩耍真的很重要吗?答案是肯定的。托克维尔曾说过:没有比获得自由更加美妙,也没有比运用自由更加困难。我始终相信,一个人能够在自由的儿童世界里中有笑有哭,有聚有散,犯错犯傻,冲突反思,并最终从容自如,学习那点事情,其实已经很简单。然而,我们真的能够做到吗?
比如,本书还有一个观点令人印象深刻:压力体验,就是那些“可能会造成伤害的体验”,是儿童健康成长必须经历的考验。不过作者也指出,慢性压力的危害,远大于急性压力。而问题也许恰恰在于,我们今天的中小学校以及家庭教育,总是尽最大可能地排除了“急性压力”,却又以各种评价、考试、要求放大了“慢性压力”。
又比如,智能设备对孩子的心智具有无与伦比的独占力量。所以孩子们在学校和家庭的时间里,对智能设备的排除或有效管理,以及对学习工具资源的定向供给,就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但大人们显然并没有用好这一时间,我们常常以家校共育的名义,用了另一个东西独占孩子们的心智:填鸭式课堂与无休止的作业。
再比如,人的成长需要一个健康的社区,人们在这里学会妥协,学会信任……如何以及谁来重建社区公共生活,为儿童营造大量同伴玩耍的空间,而不是被大人规划监督的学习空间?这件事情对于儿童心智的全面成长如此不可或缺,却又似乎找不到专业与科学的抓手,所以很难排进哪怕有识之士的公共日程。
以及对于今天的学习者而言,什么样的技术与设备需要很好的管理与警惕,什么样技术与设备又是可以在学习生活中保留的?我对家长和老师的建议是,有助于孩子们展开现实的创造、突破现实世界挑战、建立真实关系的技术,可以为孩子们保留。
我们需要一场事关教育生态的“系统重置”。

最后要说的是,本书最值得推荐的,是其中不仅有对儿童青少年问题深刻的洞见,更给出了大量专业的解决方案,大部分思路即便对中国的教育工作者,依然极具借鉴意义。作为学校教育的研究者实践者,我特别期待本书能够启发更多的教育同仁,以真正的教育家精神为底色,学习更好的方法,从“高控制”的课堂,走向“低结构”的学习,这才是一切教育生态最难以重塑的根本问题,也是孩子们从电子世界回到现实世界能否留得住,喜欢上这个真实世界的根本原因。
用好这些解决方案,答好这个根本问题,我们必须理解“学校究竟是什么”:如果教育就是生活本身,那么学校在很大意义上,就是生活的一种“玩法”。每一位教育工作者在惯性中整齐划一的心理需求,必须被一种坚定的关于个性化、生动的信念所包裹,才有变革的勇气,以真实生活的情感魅力、价值魅力、当下与未来挑战,在这场游戏中把孩子们从虚拟世界唤回。
我们相信,好的教育是森林的样子,好的成长是森林中彼此互动、彼此赋能、相互关联、相互制约的成长。愿我们共同努力,让这样的成长不是去成为“人上之人”,也不是“人下之人”,更不是“人外之人”,而是成为“人中之人”。
注:本文为全球知名心理学家海特教授新书《焦虑的一代》中文版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