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墙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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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对我来说,不仅是一次“末世孤独生存”的想象,更像是一个自我剥落、坍塌、模糊的精神历程,时常让我想起去年此时读的《马利纳》。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皆无名,以第一人称叙述女性自我之视角、感知与追寻。她们仿佛身处某种裂缝或断层中,经历着生存恐惧、内心动荡和深切绝望,挣扎于一个不可沟通的世界,并试图以书写对抗沉默、遗忘与消失,维系那最后的“我”。
语言与沉默
两本书中都蕴含对“语言”的深刻思考。《隐墙》中,节日、家庭、文化的语言都已失效,“我”只能模仿过去的仪式感,试图保留文化的痕迹,比如装饰圣诞树、记日记等。但这些行为越持续,越像是与语言的残骸搏斗,终究唤不回任何意义。《马利纳》中,“我”则秉持“语言是惩罚”的信条,经历“语言腭化”。镜子、自述、梦境、信件,这些原本构建自我的媒介,反而成了“我”解体的加速器。最终,语言失效,名字隐匿,“我”似乎主动从语言和逻辑世界里退隐。
最直观也最吸引我的是,这两本书的文字仿佛都笼罩着一种蓝紫色的调调,一种雾蒙蒙的、冷却的、精神逐渐沉入水底的氤氲。好像在理智与梦境、现实与虚幻交错之间,世界静止、时间失序。《隐墙》和《马利纳》中的两位无名女主人公,经历着身份的丧失和精神的崩塌:她们走出了文明,却并未完全“自由”;她们在说话,却愈发沉默。
命名巧思
《隐墙》中的动物意象,不仅是女主人公的陪伴或自然的象征,还承载着德语文化中潜藏的性别意涵。如德语中blöde Kuh(愚蠢的母牛,形容迟钝愚笨的女人)或alte Kuh(老母牛,形容年老色衰的女人),都是带有贬义的女性刻板表达;falsche Katze(假猫,形容虚伪的女人)象征情绪化与琐碎的阴性气质;再如armer Hund(可怜的狗,形容落魄、失败的男人)、Schweinehund(猪狗,形容人性中懒惰、邪恶的部分),更多是与男性相关的隐喻。书中,女主与牛、猫、狗相依为命,赋予它们真实的情感寄托。特别是母牛贝拉(Bella,意为“美丽”),这一高度女性化的命名,为其注入温柔而尊严的生存气质,成为对性别偏见与物化标签的有力修正,贝拉仿佛就是“我”的镜像呈现。
这种命名的巧思,也出现在《马利纳》中。Malina这一中性名字,既是“我”无法成为的那一部分,也是“我”借以发声、记录的语言人格。而Ivan既是外部的爱人,也在音义上与naiv(幼稚、单纯)形成镜像关系。甚至Malina与animal之间的拼写关联,也暗示着女性身体、欲望与理性之间的张力与倒转。两本书中,名字不仅是标签,更是意义的镜像和身份的战场。在无名的“我”之外,动物与他人之名,成为主人公理解世界和剖析自我的符号工具。她们以书写为阵地,对抗性别秩序与文化偏见所构筑的象征体系。
“墙”的两面
《隐墙》的“墙”是物理的,也是心灵的;巧合的是,《马利纳》也以“墙”收尾:“马利纳不停的脚步,更轻的脚步,最轻的脚步。停止。没有警报,没有鸣笛。没有人来救援。没有救护车,没有警察。这是一堵很老的墙,一堵很坚固的墙,从那里,没有人可以掉出来,没有人可以打破它,没有东西会再发出声音。这是谋杀。” 两本书中,女主人公都被“墙”围困,只是豪斯霍费尔让她活了下来,而巴赫曼则将她“谋杀”。
想到《隐墙》出自德语作家并于1963年出版,而柏林墙于1961年建成。尽管书中并没有直接的政治隐喻,但突如其来的、透明而不可穿越、将主人公与世界隔绝的“墙”,怎能不令人联想到柏林墙呢?那种可望不可及的分隔,文明突然断裂、语言失效、只剩自己与沉默的现实,不正是冷战时期东西德民众的心理底色吗?“我”注视着墙对面的世界,生活在压抑、隔离与恐惧之中。在提倡连接、交流、多元的今天,我们早已不习惯隔离、失联、无法沟通这些反向命题。而本书似乎在提醒我们:封闭与孤立不会消失,只是更隐蔽、更复杂了。
也正因如此,我开始觉得女主人公身上带有某种狄俄尼索斯式的气质。她从文明秩序中脱离,步入自然的混沌,逐渐放弃理性、语言与身份,将自身融入动物与山林的节奏之中。她放弃“人”的身份,进入某种生命的纯粹形态。如此看来,她并非失败的现代人,而是古老而原始的生命力量本身。也许,她并非失去了自我,而是进入了一种我们不再熟悉的存在方式。那堵墙,也许不是囚禁她的边界,而是释放她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