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的题外话
第一封,写于1947年。我记得看过钱穆大师在全中国即将解放时评论领导人“观其诗句,全无开国者的气象”(大意如此),也不知道哪首,该不会是“百万雄师过大江”?同样,在1947年这样的年份,熊大师的这封信极其苦闷、悲愤,他用到了“八表同昏”,这是陶渊明在刘裕篡晋时隐居不仕写的诗句。以现代人的视角或许不公平,然而我们也看到了历史的多维度,此时指点江山的大师,或许只是彼时一个牢骚满腹的书生,能触摸到终极真理的气脉,却看不清今天和明天的世界。对于读书人来说,这好像很常见。 *** 两接废名信,知雅意甚盼吾筹立书院聚讲,将来得一人算一人等语。此事吾计之已久,非筹募充足基金不可。以书生而与污贱豪商语,则与虎谋皮,适自取辱,固须号呼于权势之途。然衰世显达岂知有国家民族危亡之可痛?又岂知学风士习之所系者为何如?吾若欲得其匡助,则非可仅以大义相勖,以骨气自持,必习于善柔,乐与周旋,夷为清客,甘作爪牙,相与既久,彼或可资之以成一机构。讲学其名,实供利用,如斯行径,枉尺直寻,犹不足云,只是自投于粪溷耳。天下无生人之气久矣,余设出此,适以助长昏亡之气,将何以对越先圣贤乎?吾明知大学教育迷乱不堪,故抗战八九年中,尝欲本民间讲学之风,筹设一哲学研究所,而世既滔滔,天亦梦梦,卒无可图成。去夏,吾不欲北旋,而重游久经厌倦之蜀土,以就友人之约者,亦冀聚人之效,略偿万一。然友人厚意虽可感,其卓识虽可敬,惜彼所主持之学术机关,其基金仅可支持,而吾欲聚人讲学,在如斯物价之下,实无可为,自是始有复还北庠之意。少时读《孟子》“我亦欲正人心”一语,不感何种意味。三十而后,深历世变,始知此言直抉本根。万化生于人心,人心正则万事万物莫不一于正,人心死则乾坤息尚何事物可言?中国至于今日,人理绝,人气尽,人心死,狼贪虎噬,蝇营狗苟,安其危,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天下皆是也。举一世之人而皆丧其心,所冀能反诸本心者,士大夫耳。上庠教者学者皆士大夫也。设问此辈终日终夜所孳孳者何事?除为其一身名声与地位及温饱而外,其胸际果有揭然而存、恻然而感、念念与斯人痛痒相关否?其有玩心高明、万理昭晰之一境否?或则愤政俗之弊,动激昂之情,投足党团,高自标举,随顺时风众势所趋,以改造之英自负,而是否出于恻怛之诚,公明之识,沉毅之勇,则稍有识者当知不类。如萍无根而生,如蓬依风而转,如菌因腐而发,终于鱼烂而亡,一任强者宰割。自清季以来,士大夫无真识定力,无实肝胆,狂昏浮乱,以迄于今,而莫知所底,吾痛心久矣。说者或谓今学校之教,重知识而无德行之涵茹,此说虽是,而未深悉时弊也。方今学者何足以言知识?理工诸科,吾诚门外汉,文科法科之得失,老眼未曾花也。《易》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故观其言行而其有无知识可知矣。试一检时下论撰,其不为浮浅混乱者几何?惜乎八表同昏,无有能辨之者耳。余儿时闻庭训曰:凡观人文字,须逐字按去,若是有根据之言,重按亦不可摇夺;浮词乱语,一按即觉其无一字也。然“按”之一词,亦未易言,非自身具有真识力,如何下手去按?此自昔所以多海上逐臭之夫,而衰世尤甚。先公此言,极其宏富,余小子自幼迄今,终身思之,觉意味日深一日。今之大言炎炎者,吾诚难发见其中果何物事。夫言之无物,由中无真见也。胸无真见,即出言浮乱,而欲其行之有恒,不可得也。恒之为言,恒于公而不杂以私也,恒于明而不杂以闇也,恒于健而不杂以偷也,恒于敦厚而不杂以凉薄也。一有杂,即失其真常之体而不恒。世俗不了恒义,第以为恒久而不已耳。若仅以此名恒,则恒作恶者,亦可谓恒乎?行有恒,必本于言有物,故言有物一语极重要。有物之言,断未有无恒之行。行而无恒,必其言之本无物也。今人言不成言,而欲其行之成行,何可得乎?正学亡,大道废,胥一世之人而无言行可按,种类可幸存乎?余年逾六十,复何所私冀?惟于人类之爱,自莫切于其近者,种族垂危,尤所深痛。余虽寡昧,犹期独握天心,以争剥复。私人讲学既不可得,乃不能不遄返北庠。刻正候船东下,将由海道北行。蜗角横争,旅人阻梗,孤羁蜀道,我劳如何?吾自昨年体气大衰,食量甚减,失眠甚剧,面部微胖,中虚之象,极思回平静养。教课不得多,诸生质美者,可来私室析疑设难,引发神思,辅益情趣,是吾所望。风烛余光,丁兹衰乱,诚不敢高言讲学育才,惟愿遇一二善类而相与夹持之,得以成就嘉种,遗之来世,为幸无量。丁亥中春渝州旅次。 *** 于是第二封就很有趣了,在一大堆谈论心性哲学的信件中,骤然看到这一封开头,我笑出了声。大师板着脸教训侄子,终于接了地气,变得可爱了。 *** 与侄非武 非武:汝尚在做梦乎?不看新旧书,不作日记,汝知识全无,长成一副小流氓样子,汝将来何以立身?何以吃饭?吾教汝课外暂将《曾文正公集》、《资治通鉴》各买一套,苦心攻读,请云谷讲。于此二书,通其文字,解其义理,则于持身涉世之常经,审事察变之弘轨,皆可以资兴发矣。现在之世事,根据过去之世事演变得来,不能鉴古,何足知今?凡古代大人物之精神流露于其著作中,后人读古书而默会古代大人物之精神,则于不知不觉之间感怀兴起,力求向上,不甘暴弃,而以与小人或禽兽为伍者为最痛心事。使心胸开拓,魄力伟大,日用间,事事是精心毅力流行,则已上追古代伟大人物,而与之为一矣。吾最恨汝好修饰,柔弱委靡,成女人模样。吾见汝面,则痛不能言。汝在云谷处,读书不懂,尽可请问,云谷断不至厌烦,断不至疏外。书中典故,云谷纵有不了处,而典故所表示之意义,云谷自可按索上下文而得之。无论如何,云谷总足以教汝,汝当虚心请教,谨守规矩。我家几世治学守礼,若至汝而坠,真伤心事也!吾思汝父一生行善,将何以报之乎?吾兄弟六人,汝父居长,六爷早逝,五爷又已逝且十年。汝亲兄弟六七人,汝兄居长,未读书。自汝而下,大者十岁八岁,小者二三岁,目前穷困已极,衣食为难,皆有不能读书之势。吾又病夫,精力短促,念先人之遗芳,睹子侄之零落,吾心戚戚有余痛也。吾先文学府君,孤寒励学,讲程朱学于举世陷溺八股之代,以作绅士、行敲诈为子弟及生徒戒,至今乡人诵其风范。吾平生恭守先训,幸未有大辱也。吾长兄仲甫处士,初治宋学,继读《金刚经》而好焉,即戒肉食,体弱不堪素食,憔悴以死。此真难行之事,吾愧吾兄也。吾仲兄及诸弟皆以贫故不能学,仲兄深达物情,四弟天资较钝,五弟六弟皆有大聪明,发言卓特,惜以贫苦早丧。盖尝严冬衣被不完,体力受创,故死之速也。吾年来若稍服暖衣,则默念亡弟,中心饮泣,不敢告人。汝习奢侈,不了吾心之痛,何其丧心若是哉?汝年亦二十零耳,已往之失不足校,及今改行,足成完人。吾年十六七,便以革命从戎,狂野不学。三十左右,因奔走西南,念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又目击万里朱殷,时或独自登高,苍茫望天,泪盈盈雨下,以为祸乱起于众昏无知,欲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以正见,自是不作革命行动,而虚心探中印两方之学。自恨前此一无所知,至遇人不敢仰首伸眉,其衷怀之怆痛甚深也。余信学问之事不由天启,不由人授,唯自心之诚,发不容已,将夙昔习染痛切荡除,而胸无滞碍,则天地万物之理自尔贯通,而不知其所以。古人所谓至诚所感,金石为开,至此始信其非妄语也。汝其念哉。及今愤发,其成就可限量哉!但患汝不发真心耳。吾所欲为汝说者,万千心事,但恐汝难了解。又病体未健,不能多写,姑止于此。《传》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也”,故上述先德,下道吾之历练,冀汝有所感焉。人之异于物者,以其能感也,汝而不感,则草木禽兽矣,余复何言!亦已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