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迹罕至林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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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y's 111·
议题并不聚焦,可从时间角度捻线串珠,勾连一个关乎政治与人文的阿伦特,一如既往地刀砍斧削,利落果断。读阿伦特是一种亲切的愉悦,直观存在于她内心的风景。这些论文、演讲、访谈、发言、纪念文章的时间跨度达20余年,开始于阿伦特移民美国后发表第一本专著《极权主义的起源》(本书将totalitarianism翻译成总体主义,更具哲学视野),到她去世前的一篇悼念诗人奥登的文章结束。
阿伦特并不是那种枯坐书斋的寂静思想家,也绝非那种跳入政治洪流的具体行动者,她在表象与实在两者之间穿梭,观看、聆听、对话。这一点也反映在她运思的流动、克制、天真。阿伦特试图揭示的是理解的可能,而不是理解的权威,她用「无扶手」作比:当你上下楼梯时,你可以一直抓住栏杆,这样就不会摔倒。思考是一种除自己之外无需任何他人同意的从世界退隐的活动,老加图的「独自一人时最不孤独」。阿伦特想从思考中与世界和解,这种和解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消极行动,而是结合了思索、意愿之后给出的判断,当然,「爱这个世界」更近似于乌托邦的号召。
在这本书里,你能捕捉到的,就是阿伦特的思索和意愿,她对世界的目光停留在何处?经由这样一种文章的汇整也能感知到她那些专著是如何写就的,其发表之后引发的动荡风云,公众给予的批判、反对、咒骂,阿伦特又是如何反思这种影响力的波荡。在阿伦特的思索里,最重要的是「区分」,这一点跟福柯的思想有相似但又完全不同,如果说福柯的考古与谱系之研究方法呈现了历史的接续和转移,阿伦特则是拿出放大镜去透视每一个异变的关键节点,推导出变化背后的动因和不可抗。
可以体验一种思考的倒流,枝蔓的光点动态回溯,试拎几个逻辑线:
1.总体主义视角下的自由与平等,权力与暴力,劳动与革命
由于德国纳粹的真实经验,阿伦特一直力图找出思想发展中的推手,她从总体主义视角重新挖掘马克思,从对劳动的概念认知精准捕捉到了马克思引致的思想危机:人和人之间的自由变成了人与生产资料之间的自由,这一点勾连出自罗马时代的公共政体、中世纪的光复梦想、近现代数次战争及至20世纪的噩梦。
马克思为什么能造成这种对传统政治思想的颠覆,就在于劳动阶级的突出显示:劳动创造人,暴力是历史的助产婆,奴役他人的人无法自由。这一点关于劳动的新认识确立了使人成为人的条件:自由,超越必然性之上的自由。罗马的共和政体建立在奴隶制之上,而这一点即使到了后面的王权政治、宗教统治包括君主立宪,甚至是阿伦特赞美的美国政体,都没有形成大的变化,因此原来的自由是免于奴隶但不取消奴隶制的自由,人人并不平等,想要拥有权力,总会不可避免地暴力革命,革命之后带来的是国家的消失(政体的轮换),权力在具体实践中经历着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的传递,但始终有「生命」在金字塔底托举。
匈牙利革命和美国革命是两个极好的案例研究,这两个是极少的为了思想解放的自由,匈牙利革命期间探索的委员会制度由于事件不够充分并不能证明是更优良的一种治理制度,但这一制度确实在短期内闪耀出一种自由思想的光辉,值得我们审视一番并多做尝试。
2.政治思想史的梳理: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 ➡️ 托克维尔/孟德斯鸠/尼采/弗洛伊德 ➡️ 马克思/艾希曼/奥登
柏拉图的思想牵引出雅典的城邦制和罗马的共和政体的区分,托克维尔从旧贵族角度发出的惊叹、尼采对宗教世界的绝望一瞥和弗洛伊德把玩的心理游戏,究竟谁更能导引出新的救助之路?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引致解放和暴力的区分,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看似冷酷无人性,其根基是对人的发展的强力保证,重塑历史的开端行动还拥有现实的可能性吗?官僚主义会吞噬一切公共政治的可能吗?个人权力、个人权利和公共政治如何得到有效区分和保护?
3.个人范畴内的思索、德性与判断、行动
阿伦特说如果你以犹太人的身份受到攻击,你就必须以犹太人的身份反击。这强调了在人的复多性条件下个体责无旁贷的责任。作为个体能行动的空间和作为公共人能参与的公共行动,这二者并不是相排斥的,即使我们要在必然性(必死性必活性)的泥淖里挣扎,阿伦特也觉得思考是最后的避难所。思想是在远离中的切近,那思想的我,站在猛烈的风暴中,对于他来说,时间实际上是静止的,而不仅仅是永恒的。
它是持续不断的活动,留置路径更多地是为了帮助人们打开一个新的思想维度,而不是为了达到一个已经预先看到的目标,然后再朝着它逼近。
思想已经再一次唤醒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