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我们的昨日青春。
在禁锢与躁动交织的岁月里,我们曾与存在的深渊交换呼吸。

《管教的甜蜜岁月》(I beati anni del castigo)从标题开始,就已经将文字置于矛盾的游戏之中,既指向青春期隐秘的暴力,也暗示了成长中自由与规训的永恒角力。在女校这一封闭的微型社会中,少女们如困于玻璃罐的蝴蝶,日复一日地撞击着世界,艰难地走向成人生活。
女作家芙洛儿·雅埃吉(Fleur Jaeggy)以极简的文笔与碎片化的叙事,将躁动、孤独与死亡冲动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让我感到一种优雅和无边的深邃。她的写作减法与加法并存,在5.3万字不长的文本上做减法,却又以精妙的感知力与描写手段做加法,细节便得以显影,像一本被反复折叠的日记。
时间的流逝便在此被赋予实体质感,当过去与当下的界限消融,正如成年后的重逢,在阴暗的放映厅,在冰冷坟墓一般的家中,在大火燃烧后的母亲的客厅。而我们曾生活过的学校的遗址上,建起了治疗眼盲的诊所。疯狂和死亡的诗意,无比柔软而轻盈,几世纪的风吹过。
在阿彭策尔,人们除了散步无事可做。当看到一扇扇林立的白色小窗和一个个花团锦簇的窗台,你会感到热烈顿滞,繁华遇羁,你觉得那里头有一片平静而带有些许病态的荫翳正缓缓流消。那是疾病的阿卡迪亚。在里面,澄澈之中是白垩与鲜花的欢庆,死亡的宁静一如牧歌悠扬。窗外的天地在召唤,那不是幻想,而是一种“Zwang”(强制力)。这是学校常用的说话,也就是纪律。
故事发生在此,蔓延着死气沉沉,被压缩的沉闷放大了少女们敏感的心绪。她们在严格作息中寻找裂缝:深夜的窃窃私语,模仿彼此笔迹的练习,对教师既畏惧又依赖的矛盾。“身边人越多,越无人理解自己”,青春期的孤独往往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当弗雷德丽卡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出现时,她的存在成了打破平静的石头:她选择用激烈方式对抗平庸,她的自杀成为故事最沉重的注脚。
繁华的成年舞会,弗雷德丽卡并没有来。那些华服是从时间上剥落下来的,矫饰并不存在。当叙述者模仿弗雷德丽卡的笔迹写下“再见”时,模仿者与创造者的界限轰然崩塌——告别既是终结,亦是永恒复归的起点。最终消逝在空白中的,不是生命,而是对意义的徒劳追索。
“我能再见到你吗?”我问她。已是破晓时分,天边泛出白光。我可以随时来找她,就在今晚,明晚也是,我可以每天都来。她静静地笑着。那之后,我便找不到她了。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房间,如何走出走廊走下楼梯的。那些石头和墙壁在我身后关上了。房间里,当夜色开始散去,阴影在地板上相互纠缠,直至天光大亮。这里只缺一根绳索。
我牵住她的手,那双在图芬的学校写下那些美丽字迹的手。我告诉她,我已经学会模仿她的笔迹。她想要看看,我便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她的名字。模仿者成了创造者,写着“再见,弗雷德丽卡”,而她则写了一句 “adieu”。我在图芬听过的那个小小的市侩的声音不断重复、颠倒、伸展、扭曲,最后成为逝去者所使用的语言的一部分。

结尾,我们的故事早已被预言。预言有时也会变成现实不是么? 成长本质是预言的自我应验。
其实,我们的童年,早已写就我们的人生。童年即暮年。这是一个天然的坟墓,一个巨大的命运笼罩着我们,谁也无法逃脱。一如既往,我们过着相同的精神生活。
也许真正的尾声是序幕,一种欲望的含糊不清的宣告,一种被发现像Robert Walser一样死在雪地里的愿望。我们终于与昨日青春和解。在几世纪的风中,我们被迫直视那些被浪漫滤镜美化的青春遗骸,并在腐烂的芬芳中,听见存在本身的回响。她说,“亲切拥抱你”。
我没有像保存遗物般珍藏那封信,也没有在躁动阴郁的春天将它撕碎丢入虚空。一段时间里我把它装在衣服口袋里陪伴着我,慢慢地,纸张干燥破裂,墨迹也褪了色。弗雷德丽卡的话语将要被埋葬了。我们大概可以标记某些词句,做好档案卡,存放在记忆里。
我想这故事从高处洒下光,最后引导我陷入深渊。在禁锢与躁动交织的岁月里,我们曾与存在的深渊交换呼吸。就像主人公以为靛蓝色的眼睛,实际上却是苔藓沼泽的泥绿,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我想,那些受管教的日子也许就是最美好的时光了。有一种细微却持久的激越,一路伴随着那些被管教的甜蜜岁月。
天空依旧湛蓝,无知无觉,一切平静甜美,如诗的风景恰似那如诗而绝望的青春。
原来,原来那是最好的时光。祝福我们的昨日青春——我们永远无法完整诉说的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