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窗口不会永远敞开
21世纪初中国的那一轮经济腾飞,至今令人感到印象深刻。出口激增、城市化迅速推进,社会发展进入前所未有的快车道。这一切看起来可以归功于加入WTO和全球化,但更深层的原因,其实可以追溯到更早的20世纪末——那些在压力中推进的关键制度改革,包括政府、税制、银行、国企、媒体、户籍等多个方面, 为后来的经济腾飞打下了基础,虽然这个基础并不牢固。
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许多深层次的矛盾开始显现:行政干预导致市场的不确定性,创新和创业面临制度性掣肘,一些资源分配机制逐渐偏离效率与公平的轨道,公众信任和社会活力受到影响。 在本书写成的2012年,社会处于关键转型期, 社会矛盾激化(如强拆、腐败、食物安全),民间和学术界思想活跃,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声日益高涨 。当年在天涯论坛和新浪博客上接触启蒙思潮的70后80后一代,大概对此并不陌生。
然而,受到美国次贷危机和北京奥运会影响,当时“中国模式论”甚嚣尘上,体制改革陷入停滞。“中国模式论”的核心论点是: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及其对社会的强力管控,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并以此为豪。该理论的支持者常常列举北京奥运会的成功、高铁网络的快速建设,以及在全球金融危机中维持GDP高速增长等案例,作为这种模式优越性的证明。
然而,吴敬琏直指这种观点存在根本性的谬误。他反问道:如果强大的政府和统一的计划就是经济成功的秘诀,那么如何解释改革开放前三十年,在权力更为集中的“全能型政府”统治下,中国经济却陷入了长期的贫困和落后?他认为,将短期内通过大规模政府投资推动的工程(如2009年为应对金融危机而推出的4万亿投资计划)视为体制优势的体现,是极其短视的。从长远来看,这种依赖强化政府权力干预经济的做法,潜藏着巨大的风险。
吴敬琏认为,中国过去三十年经济高速增长的真正原因,并非源于国家主导的强大控制,而是恰恰相反,源于市场化、法治化、民主化的改革方向。这种增长的根本动力在于:改革为民营企业开辟了活动空间,使得中国民众被压抑了几十年的创业精神和积极性得以释放;市场的建立,使劳动力、土地、资本等生产要素能够从效率较低的部门流向效率较高的部门,从而提升了资源配置的效率,全要素生产率(TFP)提高;同时,对外开放战略使中国能够利用后发优势,大规模引进国外的先进设备与技术,学习现代管理经验,快速缩小了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这些才是中国经济取得巨大成就的真正基础,而非所谓的“集中力量办大事”。
吴敬琏在书中痛陈,中国改革的一大困境在于其不彻底性,形成了一个“半管制、半市场”的混合经济体制。在这种体制下,政府依然掌握着国民经济的“制高点”,如石油、电信、金融等关键行业,同时还拥有对土地、矿产等重要资源的支配权,以及不受有效制约的行政审批权。这种权力结构不仅使政府对经济命脉拥有压倒性的影响力,也为市场化改革设置了隐性的障碍。
更为严重的是,当不受制约的政府权力与市场经济结合时,便为“寻租”活动打开了巨大空间。由于公权力极易在市场中兑现为个人收益,导致腐败现象层出不穷,财富分配极度不均。吴敬琏引用数据指出,中国的基尼系数已从改革开放初期的0.16上升至2012年的0.5,逼近社会矛盾激化的临界点。
这里笔者需要补充一点:在现代社会中,收入差距拉大往往是一种健康的信号。一个好的程序员,创造财富的能力是糟糕的程序员的成千上万倍,二者收入相同反而不正常。只要游戏规则相对公平,收入差距拉大反而是市场奖励机制起作用的表现。这个结论相当反直觉,但却是事实。一方面,我们要杜绝市场中不公平的财富掠夺,但另一方面,只要财富是凭藉正当生产经营活动得来的,那么财富差距就应当被保护甚至鼓励。
吴敬琏在书中警告的,是一种东西方共有的痼疾——权贵资本主义。它不再以市场竞争和技术创新为主要动力,而是依赖于官商勾结、资源垄断和政策套利。在这样的机制中,效率受到侵蚀,社会阶层固化,真正的企业家精神和创业活力被边缘化。因为成功不再取决于市场竞争中的创新和效率,而是取决于与权力的亲近程度。
吴敬琏认为,如果不能下定决心深化改革,任由权贵资本主义的趋势继续恶化,中国将面临灾难性的后果。
首先是社会撕裂。权贵资本主义会导致社会两极分化:极少数人依靠权力积累巨额财富,而绝大多数人在不公平的恶性竞争中苦苦挣扎。这种分化将激化阶层矛盾,腐蚀公众信任,瓦解社会共识,最终可能导致社会走向结构性崩塌。
其次是极左势力的回潮。权贵资本主义的存在为极左思潮提供了绝佳口实。这些极左派人士利用民众对腐败和不公的愤怒,将所有问题归咎于市场化改革的方向本身,进而主张“回到公有制时代”。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是“重新消灭私有制”,恢复国家对经济的全面控制,重拾“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吴敬琏警告,这是一条已被历史无数次证伪的死路,但却可能因现实不公而死灰复燃。
因此,他强调,“中国模式论”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有害的。它美化了导致腐败和不公的制度因素,为既得利益集团阻碍进一步改革提供了理论借口。他大声疾呼,中国正站在新的历史十字路口,唯一的出路,是下定决心重启改革议程,坚定不移地推进市场化和法治化改革,建立真正包容性的经济和政治体制,从而避免滑向权贵资本主义的深渊。
其实事后看来,当时的很多问题并非中国独有。很多发展中国家在刚刚迈进中等收入阶段时,都曾面临类似的挑战。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韩国面临威权治理弊端与经济结构失衡,积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与司法独立,顺利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智利在经历皮诺切特时代后,通过市场化改革与制度重建,实现了持续三十年的增长。
而印度则是一个典型的反例。印度虽然自独立以来建立了民主制度,但由于官僚体系臃肿、产权不清晰、审批制度繁复,其经济发展长期受限。特别是在1947–1991年之间,印度推行“许可证制度”,几乎所有产业活动都需政府批准,导致企业创新动力严重不足。1991年外汇危机后,印度虽然开始市场化改革,但由于利益集团的阻挠,未能同步推进司法、土地、劳动保障等制度建设,导致经济活力仍受结构性制约,增长时好时坏。
国企
进入新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吴敬琏的很多担忧都正在成为现实。其中最明显的趋势,是国有企业的再次扩张。
国企曾在基础设施建设和战略性行业中发挥关键作用,但也曾遭遇严重的体制瓶颈。90年代后期,国企普遍面临盈利能力低下、过度冗员、产权模糊、激励机制失灵等深层困境。1997年,中央提出“抓大放小”,大批中小型国企被关停并转,国企职工下岗成为当时中国社会的痛苦记忆。与此同时,一批竞争性行业逐步向民营资本开放,国企逐步退出部分非战略领域。
这一轮国企改革虽然代价巨大,但也为此后经济腾飞扫清了制度障碍。民营经济得以发展,市场竞争日益活跃,而大型国企也在重组与上市中实现相对规范化。这一阶段的改革逻辑是明确的:让市场做资源配置的主导力量,而不是让国家通过企业直接掌控经济命脉。
然而近年来,市场结构正在悄然发生改变。中国市值最高的100家上市公司中,国营企业的市值占比已从2020年的50%,重新膨胀至2024年的70%。
国有企业占据了超过60%的银行信贷资源,吸引了绝大多数高端科研人才(两院院士人数为民企的20多倍),优先享受财政补贴、税收减免和监管豁免,但其产出效率却相对低下。2021年,国企纳税占比24.3%,资产利润率仅为1.27%,还不如银行一年期贷款利率。相比之下,民营企业贡献了59.6%的税收、超过90%的城镇新增就业岗位和70%以上的新增专利,资产利润率4.3%。
这里有人会说:国企需要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不能只用盈利状况、就业岗位和技术创新能力来评价。没错,政府需要考虑不同行业的具体情况。比如高效率、创新驱动型的行业更适合民营企业,而投资大、回报低、回报慢、具有公共属性的领域更适合由国有企业承担。以美国为例,美国国有企业被称为联邦公司,仅占GDP的5%,主要集中在航天、邮政、公共设施等市场激励不足的领域,且管理严格,不能上市,也没有竞争特权。
相比之下,中国国有企业GDP占比为25%,在土地、能源、资金等要素的获取上,国企通常享有优先配置权。在烟草、石油、电信、电力、铁路、航空、金融等关键行业长期垄断,民企基本难以进入。同时,国企还经常享受财政补贴、税收减免和监管豁免。即使经营效率低、债务高企,也能获得政府“兜底”保障。
好在并非所有行业都始终由国企主导。改革开放以来,在家电、汽车、物流、互联网等多个领域,国家逐步放开市场准入,引入民营与外资企业参与竞争。这一转变极大地提升了行业效率与创新能力。格力、美的、比亚迪、阿里巴巴、腾讯等民营企业正是这种竞争环境的产物,成为支撑中国现代产业体系的中坚力量。相较之下,那些仍被行政主导的垄断行业,其市场活力与资源配置效率仍有待提升。
国企的再度扩张,正在实质性地压缩民营企业本就不多的生存空间,使得效率与创新重新被权力逻辑所取代。在一个权责边界不清、缺乏独立监督的制度环境中,国企往往更容易滋生寻租、低效甚至结构性腐败,而这些代价最终究将由整个社会承担。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种趋势不仅改变了企业生态,也动摇了社会信心。当民间最具活力的创新力量遭遇“看不见的门槛”时,人才、资本和技术自然会重新权衡自己的走向。2018年,有超过5万家创业公司获得风险投资,而到2024年这一数字只有400多家,不到2018年的零头。年轻人创业热情不再,考公上岸正在成为新的时尚。
外资
不仅是本土资本望而却步,国际资本也在加速流出。根据世界银行国际收支平衡表(BOP),中国的外国直接投资(FDI)净流入从2021年的344亿美元锐减至2024年的18.6亿美元。直到2021年,中国还是全球FDI的最大接收国之一,随后两年却相继被印度和印尼超越。原本可能流入中国的资本,正转而流入那些制度更透明、政策更稳定的新兴市场。这其中固然有地缘政治变化的因素,但更多是对市场预期的重新评估。
事实上,过去三十年里,中国之所以能在全球FDI竞争中脱颖而出,并不仅仅靠市场规模或劳动力成本,更在于制度上的巧妙设计:地方政府为争夺外资展开激烈竞争,从出口加工区到税收减免,形成了高度灵活、资本友好的“准市场化”机制。彼时的中国,对国际资本而言,是“高增长 + 高配合度”的理想目的地。
而今天,中国资本市场的风险已不再是“看得见的管理”,而是“看不懂的政策”。监管边界模糊,政令变动频繁,从平台经济到数据出境,从环保限产到行业整顿,很多政策既没有缓冲期,也不明确解释实施标准,导致企业与投资者难以规划中长期行为,风险预期大幅上升。市场最怕的不是规则严苛,而是规则模糊,缺乏前瞻性和透明度。这也是为何即便人民币资产依然具有估值优势,国际资本仍选择用脚投票,大幅减持。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以色列。早期尝试直接投资失败后,以色列政府意识到,自己既无法有效筛选投资项目,也缺乏持续投资的能力,于是转而与国际顶级风险投资机构合作,通过“政府兜底、外资优先”的机制,大幅提升了市场信心。短短几年内,不仅吸引了国际资本,更带动了以色列本土风投产业的爆发式增长,本土风投基金从20只暴增到500多只,高新技术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成了名副其实的“创业之国”。
而中国近年来开始反方向的制度演化——从曾经吸引全球资本的开放宽松、积极改革,逐步转向不确定性上升、信任感下滑的保守封闭。早在2016年,以欧盟商会为代表的多国在华企业组织,就对《网络安全法》等关键法规缺乏透明程序表示担忧,此后也多次警示:“中国政策频繁变动、执行标准不一,正不断侵蚀外资企业的信心。”商会一再呼吁中国“恢复可预见、可信赖的市场环境”。商会主席伍德克更是直言不讳:“我们不是因为中国变差了才离开,而是因为我们再也看不懂它了。”
理性
和很多人看法相反,吴敬琏并非“绝对的市场自由主义者”。他认为,无论是坚定的政府干预支持者,还是绝对的市场自由主义者,都应采取更为平衡、理性的视角,不应陷入“非此即彼”的思维误区:如果强调政府主导,就赞成政府包办一切;如果主张市场主导,就全然否认市场的缺陷。这种左右对立的极端叙事,很容易让人忽视真实世界的复杂性。
他举了哈耶克和凯恩斯信件往来的例子:哈耶克在信中并不反对一切政府行为,凯恩斯也承认市场才是长期有效的解决机制。二者的真正分歧在于市场和政府的边界应设在哪里。在哈耶克看来,政府应当“为市场提供制度框架”,而非“代替市场作决定”;在凯恩斯看来,政府应当在市场陷入“有效需求不足”时提供支持,而非日常掌控经济方向。
吴敬琏正是在这一点上强调,中国改革的难点并非在于“选边站”,而在于建立一种可持续的制度边界,让政府不缺位、不越位,真正回到“有为而有限”的角色定位。这种边界的设定,才是成熟市场经济的根本保障。
历史
历史是最好的老师。19世纪末的中国也曾面临类似的抉择。清政府倡导洋务运动,科技强国,但始终停留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层面,引入了许多先进的技术和设备,但由于缺乏配套的制度适配,改革始终流于表面。满清政治体制的保守陈旧、产权模糊、法治不彰,导致“督办企业”创新动力不足、资源配置低效,最终错失改革良机。
相比之下,日本明治维新和中国的洋务运动几乎同时发起,但日本是“真学真做”,从制度、法律、教育到思想观念进行全面彻底的改革。结果日本社会迅速现代化,在甲午战争中大败中国。之后满清政府迫于社会压力开始戊戌变法和君主立宪,但在保守势力阻挠下半途而废,甚至妄图重新闭关锁国,杀教士杀洋人,最终导致了八国联军进北京的闹剧。
慈嬉太后在八国联军后下了《罪己诏》,表明要痛下决心搞制度改革。后来清政府也确实颁布了一些还不错的政策,但改革的窗口已经错过。
这种“技术崇拜、制度落后”的路径,屡屡在近代历史中重演,说明任何单纯依靠技术或行政力量的改革都必将遭到反噬,陷入“看似变革,实则维稳”的困局。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同步推进,经济改革的成果也可能得而复失。
历史的列车从不等待,改革窗口不会永远敞开,而信任一旦丧失,就再难修复。机会转瞬即逝,在维稳与改革之间作出更勇敢的选择,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的真正命题。
参考文献:
吴敬琏,马国川,重启改革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