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异乡人

每年都读苏枕书已经成为习惯，想来这些年看过十本八本她的书，书柜里她的书快要装满一层格子，有看的，还有没有看的摆在一起。却还在期待下次在文字世界相遇，这就是读书人的得陇望蜀吧。精致文雅与学识兼具的文章，在如今的商品时代是奢侈品。苏枕书总能将我轻松带入历史与人情中感受日本，感受京都。

《无量寺之虎》是苏的最新一本随笔集，书名取自书中文章题目，日本著名画家长泽芦雪修行到和歌山县无量寺留下的名画《龙虎图襖》。想来宅性十足的枕书，这次竟然离开京都漫游日本。而虎是日本本土没有的动物，这又隐喻本书的主题是异乡人在异乡的感受。

这本书也确实更像行走的，开篇的“眷眷客心”犹如电影回忆镜头，从少小时与母亲乘船到长途火车北上看父亲的经历，从北京到山西的游玩，铺开去回忆过往。江南的白墙乌瓦与云冈佛像的眉目清秀，车站外市侩的卖瓜人到邻座送杏的妇人。最后从故乡到他乡京都，将读者自然带入本书的主题。就像作者说的，人类的经验需要对比才能产生认知，没有他乡也无法理解故乡。

“山岳浪漫”一文记录了被山包围的京都，所产生的京都人喜欢登山的性格。古代穿越若狭街道的渔民，近代京都大学建立的各种登山社团组织，以至于桑原武夫写过《登山的文化史》。登山作为运动兴起于欧洲，它是如何传入日本，在本文中被娓娓道来。当然苏枕书不是单纯的掉书袋，她自己的亲身体验，也是文章的主要内容。写自己搬家前后与大文字山的感情，以及受到京都大学（她在校念书教书）的老师邀请“散步”比良山脉的经历。“人群消失的初夏”中那位喜欢养花种树隐居京都20余年的来自加拿大的爱尔兰裔朋友，“夏天的告别”中开冲绳料理店的中川女士，这些异乡人成为了苏枕书自身书写的一部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历史，细腻而不乏感触。

阅读本书让我认识了苏枕书另一个爱好，那就是对饮食文化的了解。其实仔细想想，热爱大自然，走到哪里都能认出一堆堆让城市人感到陌生的植物名字的作者。又天性不喜吃肉，喜欢各种新鲜时令蔬菜的作者，与饮食文化也可能是亲近的。书中“豆腐百珍”一文写的好长，其中提到中日各种典籍文化与近乎今日食谱书中豆腐掌故，真的是有趣而增长见闻。明代人徐树丕《识小录》中记载的豆腐渣在古代中国叫雪花菜，是淮南王的发明，至今本国人已经不清楚雪花菜是什么，而日本偏偏还保存这个古典名字。由荻生徂徕衍生的落语，以及泉镜花近似洁癖的豆腐命名方法，谷崎润一郎参看江户中期著名食谱书《豆腐百珍》亲自下厨，尝试百种吃豆腐的食谱，或许我再次拿起这位拥有阴翳美学的文学家的书的时候，会有新的感受。《豆腐百珍》是本文作者写作主要依靠的文献，这书妙在它不仅是食谱还在于将江户民俗学与文学通过豆腐这个媒介传达给读者。苏枕书又从日本写回中国，《儒林外史》《西游记》《帝京岁时纪胜》《桃花扇》《冬天》（朱自清散文）中的豆腐也随意出现，果然他乡见故乡。如果说豆腐文略显才华式的理论，那么“新中华料理”一文则是苏枕书对于近年来日本兴起新式中华料理的观察，神保町的马子禄兰州拉面引起的社会风潮，写的是食物也是文化交流。京都为什么很少外国料理的分析也有很“本地人”（苏枕书在京都大学念书教书，在京都住了十多年，俨然华侨）看透的清醒。在异乡吃故乡的菜，要的不是正宗，而是记忆。

如果说上编装满了作者亲身体验异乡生活的感触，那么下编有多篇文章则是书写异乡文人学者的远行之旅，仿佛与作者形成对照。有张爱玲第二次日本之旅，也是她最终定居美国途径的一站，虽然匆匆一瞥，却也在自己的书信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我很好奇张爱玲如何看待日本，苏枕书过往的文章很少提到张爱玲，这次又刷新了对她新的认知。“江南之春”一文写的是昆曲在日本传播史，重点写了韩世昌。相比京剧的流行，昆曲总是不温不火，青木正儿的点评可谓精到，若非对中国戏曲与文学有研究，不可能有辨别雅俗的鉴赏力，这句话放在今天也适用。良宽与井上靖，柳田国男，关敬吾，还有尾崎石城他们都属于时代的边缘者，只有研究文史学的人才会知道他们的天才与落寞，他们也如同异乡人般。幸好还有后来者记住，苏枕书算把良宽俳句系统译介到中国的人，翻译本身就是在两种文化间交流。能看到如此丰富介绍其人的文章，在智识上是享受。下编我最喜欢写高桥和巳夫妇的文章，或许同样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缘故。苏枕书从高桥和子的角度写了这对夫妇与京都的复杂感情，女性视角的优势在于抛开宏大叙事，展示人物心理细腻的那个面相，许多研究中古诗歌的人，可能也未必清楚苏枕书在文章中所写的内容。而令人不那么惊讶的是，如今国内还没有高桥和巳的书，豆瓣上连和子书籍的介绍都难觅踪影。京都的传统重视男性独尊，浸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吉川幸次郎可能也是如此。所以我能理解和子对于京都之恨。就像吉村武彦在他的《古代日本的女帝》中研究的，为何女帝只出现在飞鸟—奈良（除此之外就是江户），而在平安朝拒绝了女帝的诞生。律令制的深入，让儒家思考世界的方式慢慢进入日本人的精神领域，京都保守性中的男的一面与此有关。就像本书中苏枕书有篇文章讨论日本结婚同姓制度，对于不合理的保守性也是持理性批判的态度。

看完苏枕书的书，我在想喜欢她文章的人，定会是喜欢学术，纵情大自然的人。我与作者在心灵上相通，对于都市繁华与热闹不以为然，尼采说过现代世界就是一个大卖场，而我辈幸好还有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