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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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坊 | 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中华当代学术著作辑要)
我认识蔡鸿生教授,已经颇有一些年头了。我几次赴广州中山大学,参加纪念先师陈寅恪先生的会,每次都能见面。而且还同车游过东莞县、虎门镇,以及虎门炮台和林则徐焚烧鸦片处。虽然没有深谈、长谈过,但是在我心里总对他蕴涵着一种说不出的尊敬之意。
中国品评一个人,总是“道德文章”并举,而把道德放在第一位。这一点是与西方颇异其趣的,在他们那里,道德占的分量是微乎其微的。一个人的为人,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人头儿”,也包括在道德范畴以内。谈到蔡先生的为人,我觉得他诚悫、淳朴,不善言辞,从不夸夸其谈,自己虽然学富五车,却从无骄矜之气,是一位“恂恂如也”的老实人,是一位内向型的人,而我最敬重的就是这样的人。

谈到鸿生先生的文章,我确实读了一些。像《俄罗斯馆纪事》《尼姑谭》等等,我都读过。我的印象是,蔡先生研究的题目,多属冷僻一类,别人没有涉足过的。“冷僻”毫无贬意,而且据我看,还有些褒意,它可以弥补学术研究中的空白,言人所不曾言。而且,在学术探讨中,题目的大小,并不意味着意义的大小,关键在于钻研之深浅与夫方法之疏密。如果题目大而探讨空疏,则结论必不可靠,反不如小而扎实缜密者之为愈也。这个道理很浅显,并不难明白。
什么叫“小题目”呢?比如本书中的“哈巴狗源流”这样的题目恐怕就算是小的。除了旧日文人的笔记中偶尔见到一点以外,记得《红楼梦》中似乎有过,一般学人以此为题目而大做文章的,愧我愚陋,我还没有见过。然而,在蔡先生笔下,这个小题目却考证得细微深入,源源本本,一条小狗的背后却有一部悠久复杂的文化交流史,成了“中西文化交流的镜子”。我个人也曾多次“拂拭”这一面镜子。我写过关于“喷嚏”的文章,写过关于“葫芦”的文章。过了古稀之年以后,竟又忽发老年狂,用了几年的力量,写成了一部长达八十万字的《糖史》。糖不同样也是一个小题目吗?我同鸿生先生真成了难兄难弟。
鸿生先生的学风是非常谨严的。他使用资料必求其完备翔实,论证方法必求其周密无隙。他涉猎极博,中国古代典籍,固无论矣;西方学人研究所得,他也决不放过。居今日而谈学问,必须中西兼通,古今融会,始能有所创获,有所前进。坐井观天,固步自封,是绝对不行的。任何学问,现在几乎都是世界性的。必须随时掌握最新动态,才真正能跟得上时代的步伐。稍一疏忽,即将落伍。蔡先生在这方面是殚精竭虑、精益求精的。他之所以能多有创获,其原因就在这里。还有一件形似细微实颇重要的情况,注意到的人似还不多。这就是:蔡先生的文章写得好,潇洒流利,生动鲜明。在当代人文社会科学家中,实属少见。
鸿生先生致力于研究文化交流,与不佞颇有同好。我在许多地方都讲到过,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主要动力之一。这种交流大概只有人类办得到,禽兽是做不到的。古人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稀”,难道这一点也包括在“几稀”之内吗?不管怎样,如果没有文化交流的话,我真不知道,现在的人类社会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文化交流的研究能促进人民与人民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相互了解,增强他们之间的感情,使人们的心灵挨得更近,确实有助于世界人民的安定团结,大有利于世界的稳定与和平。我们应当努力推动这一项研究。
蔡鸿生教授虽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然而在我这望九之人的眼中,他依然年富力强。我希望而且也相信,他将不断有新作问世,使我国的学坛多现辉煌。
1996 年12 月14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