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的白与褪色的记忆
中村太太注视着邻居,闪光下所有东西都白的不可思议,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白色。
在原子弹爆炸的那一瞬,在那一声撕裂般的爆炸声划过天际的一瞬,广岛人民的世界被消解于一片白色之中。白色,象征着什么?或许是迷茫,一无所有;或许是纯洁;或许是和平,希望;又或许是对死者的哀悼。可以说,如果要给《广岛》一书选取一个主色调的话,白色一定是最佳的选择。在这篇书评中,我并不想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再去叙述有关原子弹的种种史实,亦或是表达为核爆的受害者同情,因为赫西已经以最为冷静克制的笔法描绘了一个完整的图卷。在这里,我更想谈谈《广岛》作为一本新闻纪实书籍本身的种种巧思,以及潜藏于赫西文字以及故事排布中那耀眼的“白”。
作为一篇纪实作品,赫西语言中的直白简练也许是一个必然。极其简短的陈述句,清晰的句子结构,极致客观的描写贯穿《广岛》全书。赫西以白描勾勒出了从原子弹爆炸的一刻到战后日本艰难重建中形形色色“被爆者”拼尽全力生活的横截面。可以说,赫西在写作过程中有意的将笔者的角色从故事中隐去了,而将聚光灯完全打给他所讲述的六位幸存者:佐佐木敏子,谷本清牧师,中村初代,腾井正和医生,克莱因佐格神父以及佐佐木辉文医生。但这并不意味着《广岛》纯粹是一本机械而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新闻报道。相反,极致简练的文字造就了书中大量的留白,给予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去以一个类目击者的视角回味,反思。换句话说,赫西将笔者角色消去的同时,将对事实的评判,共情充分交予了读者,从而营造了极为独特的戏剧效果。
这一点在赫西对于死亡的描述中极为突出。书中的死亡永远是淡然,宁静的:
然后,她突然停止了颤抖,死了
但这往往与赫西对受害者死前惨状的细致白描产生强烈的对比,在突出死亡突然性的同时仿佛也在揭示着面对灾难,人们对于死亡极致的麻木 -- 一种使人感叹“命该如此”同时又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在哲学中,“崇高”(the sublime)的概念,指的是艺术作品在观者脑海中所诱导的的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崇敬,又类似恐惧的感受。而赫西语言中的“白”在这种意义下或许正是一种对“崇高”的激发,迫使我们每个人去正视这段历史,并进行情感上的共振。
书中另一个值得探讨的方面是赫西对于故事结构的掌控。面对六位迥然不同的受害者相互交织的故事,赫西选择将每个人的故事进行拆分,并将大约发生在同一时间的不同人的故事进行并置。我们试想,为何赫西没有选择将六个人的故事作为六个独立的章节进行讲述, 从而保证了每个故事的完整性?笔者认为,或许赫西尝试去描绘的并不是某些单独个体面对战争,面对核爆的故事。他想要通过这六个受害者作为一个横截面去捕捉广岛社会的一个缩影 -- 赫西讲述的并不是这六个人的苦难,而是广岛的苦难,是这个经历战争而满目疮痍的世界的苦难。因此,赫西选择了让故事进行横向,而非纵向的遵照时间线的发展,直到最后一章才将每个受害者的故事线进行收束。在核爆耀眼的白光之下,仿佛时间本身都被打乱重组,每个人都在无尽的混乱之中尝试寻找生的希望。这或许是赫西尝试通过《广岛》离散的故事线去捕捉到的。
他的记忆则像这个世界的记忆一样,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书中另一个时常出现的设计是微观的小人物生活与宏观政治的并置与对比。赫西在叙述受害者故事时穿插了国际社会上与核武器相关的关键事件节点,但这衬托出的却是微观与宏观不可弥合的脱节。面对国际政治,个体所能做出的改变几乎微乎其微,这在谷本牧师和克莱因佐格神父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而这一近乎悲观的事实所导致的,是各受害者对于历史宏观因素的一种天然的漠视:
原子弹爆炸一个星期后,广岛得到了一个含糊不清,如法理解的解释 -- 这个城市是被一个原子一分为二时释放的能量摧毁的... 没有人理解它的意思,也没有人觉得这个解释比镁粉或其他说法更可信。
每个个体所能做的或许只是拼尽全力的过好每一天的生活罢了。但是,有趣的是,正如赫西所说的那样,纵使宏观的世界关于广岛之殇的记忆会逐渐白化褪色,但这段记忆并不会消失。它只是被解离消散到了每个受害者的脑海之中。而保存这段记忆最好的方式也许就是以最为客观理性的笔法将事实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结尾处,笔者想引用一段加缪的《鼠疫》中的一句话:
人在与瘟疫和人生的博弈中所能赢得的一切,就是认知和记忆
愿广岛的记忆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