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雅各布之书》札记
一、试论标题党、平台与出版社的重要性及其他
(一)这是一部1038页的大书,当我读到971页的时候——请大家先不要过早地为我高兴,以为我很快就要读完这部“文学女巫”托卡尔丘克的野心之作了。因为这部书的页码是倒序编排的,当我读到第971页时,就证明我还有970页没有读——已经迷失在30个(其实我也没有数清楚)有名有姓和无数个无名无姓的男人、女人、孩子、车夫、商贩之中了。我的目光沿着地图游走,越过波兰、捷克、斯洛伐克、乌克兰国界,最后彻底迷失在德涅斯特河上漂浮的雾中。
奇怪的是,在这30多个有名有姓的人中,我还真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原因是“一长一短”。
短的是他的名:时蒙。姓瓦班茨基,洛哈特恩的县长,他写了一本书名很长的书:《在法国的皇家军队服役的、尊贵且当之无愧的谢塔迪侯爵给年轻的贵族的警示,这里收集的是一位年轻贵族的提问和得到的回答的摘要。尊贵的先生时蒙.瓦班茨基,洛哈特恩的县长,为纪念自己利沃夫的同学专门出版了这本书》。算上标点符号,足足有100个字。然而,这本书并不是时蒙的原创,只不过是一本翻译过来的书,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战役年表,内容与标题严重不符。所以,瓦班茨基县长不但涉嫌抄袭,还是一个
——标题党。
标题党古今中外早已有之,表现形式各不相同。既然我因为一个长标题而记住了瓦班茨基县长,在这里就列举几个有代表性的长标题,都说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但有些标题长则长矣,并不一定臭。
诗圣杜甫有一首五言诗,八句40字,标题是《题天宝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太夫人堂下累土为山一匮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诸焚香瓷瓯瓯甚安矣旁植慈竹盖兹数峰嵌岑蝉娟宛有尘外数致乃不知兴之所至而作是诗》,69字。说实话,此诗在杜甫的诗作中只能说是下乘之作,标题读来却颇有意味。
托马斯·莫尔爵士的名著《乌托邦》,全名是《关于最完美政治制度及乌托邦新岛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24字。
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全名是《关于一名叫做鲁宾逊·克鲁索诞生于约克镇并且因为船难而独活在一个美洲海岸边接近奥里诺科河河口的小岛长达二十八年的水手的离奇又惊人的冒险故事》,68字。丹尼尔.笛福并没有像瓦班茨基县长那样在标题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真实的名字是丹尼尔.福,而不是听起来有贵族气派的丹尼尔.笛福。
来到现代中国,贵州人民出版社曾出版过作家杨慈灯(笔名夏园)的一本书,书名共741字,没有点句读功夫,根本连书名都读不明白。他在书名里说自己是“东北颜值最高文武双全”“东北沦陷期的传奇人物”“一个深受大众欢迎的百姓作家”,“出身贫寒一生传奇做过苦工服务过傀儡军队参加过抗联当过地下党站过讲台做过中央领导秘书下放过农村”,不愧是曾经与沈从文并称的作家。
无论是一篇文章、一本书,既然标题已经有了,下一步就该选择平台或出版社了。如果你是瓦班茨基县长,并且在扎乌斯基家族图书馆的落成庆典上发表过讲话,你的书当然应该由著名的扎乌斯基兄弟出版社出版,虽然你的书涉嫌抄袭,并且内容与标题严重不符。
有一个细节可以充分说明平台和出版社的重要性。
爱好读书和写作的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得到一本女诗人德鲁日巴茨卡的诗集《精神、颂词、道德和世俗的韵律集》,他的反应是:“他不太喜欢这些诗,因为他不懂,但当神父看到这本诗集是扎乌斯基兄弟出版社出版的时候,这本诗集在他心中的价值提升了。”
(二)面对这部1038页,分为七卷的大书,我在第一卷《雾之书》里就迷失了。书的封面是灰蓝色的,普通的灰蓝色。整本书就像“普通的灰蓝色的云朵落到大地上,用肚子贴住了大地。”我试图从这片迷雾中找出一条路来,我好像出发了,又好像站在原地没动。书中怪异的人物和情节在离我不远处活动和演进,但我却看不清。
已经跟随着在迷雾中走过了四个国家,还是没能看清这条路将把我带往哪里。这条路有太多的岔路口,每个岔路口走下去都好似断头路。这部书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在阅读中艰难地寻找着走出迷宫的提示。
“文学女巫”使用的也许是白魔法,她怕我们迷失在她设置的迷宫中,竟然真的给出了走出迷宫的提示:
从伊甸园里流出的四条河都叫什么名字?
比逊河、基训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
最早有过四个伟大的先驱,他们分别叫本.阿萨基、本.索玛、埃利沙.本.阿布亚和阿吉巴拉比,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往天堂。
本.阿萨基看到了,然后他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他走进了比逊河,比逊河名称的含义就是:学习确切意义的嘴。
本.索玛看到了,于是失去理智。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说,他走进了基训河,这条河名称的含义是:这个人只能看到隐喻的含义。
埃利沙.本.阿布亚看见了,成了异端。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他走进了底格里斯河,并在过多不同的理解方式中迷失了自己。
只有拉比阿吉巴进入了天堂并毫发无损地归来。这意味着他潜入了幼发拉底河,领悟了最深刻的神秘含义。
这就是四种阅读和理解的方式。
二、读者与作者,试论完成对世界的描述的可能性
1752年10月,波兰天主教神父、作家贝奈迪克特.赫米耶洛夫斯基已经在利沃夫的格尔柴夫斯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波兰语百科全书《新雅典》的前两卷,正在为已经出版的两册书编写续编,也就是第三册和第四册,“这样我就完成了对世界的描述。”他想。
他想写一本人人都能看懂的知识普及书。这本书涉猎了各种知识,就是想让人一旦遇到什么不知道的东西,都可以拿着本书查一下,在这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地理、医学、人类语言、习俗、包括植物中群和动物志在内,一切相关的有趣的东西都包括了进去。也就是:集人类所有知识于一本书中。
现在他计划,除了拉丁语,还要收录所有有关希伯来语的知识,从那里汲取各种营养。不过撰写关于犹太人的书还是有很多困难,首先得请求犹太人同意把他们的署提供给他。
于是,在十月末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他带着阿纳塔修斯.基歇尔的著作《巴别塔》,冒着这部伟大的杰作掉在洛哈特恩臭烘烘的泥泞里、在集市上被小偷偷走的风险——如果没有这本书,他就不是现在的他,可能就是一个小小的普通神父,一个富人庄园里的耶稣会教员、一个虚荣、富有并故弄玄虚的教会职员——来到犹太人埃利沙.卲尔家里,用自己撰写的两册《新雅典》交换埃利沙手里的犹太经典《光明篇》。他被骗了,埃利沙交给他的根本不是《光明篇》,而是一本民间故事集,书的名字叫《雅各布之眼》。
赫米特洛夫斯基神父首先是一个读者,他的形象也非常符合读书人的传统形象,他上了年纪,身材瘦小,满头银发,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包。他让人觉得的他非常孤独,显得那么苍老,而且邋遢不修边幅。他的法衣已经非常破旧,磨得都露出了缝线,腹部的羽纱面料已经磨得很薄,冒着亮光。
他是通过书籍来认识这个世界的。每当他坐在自己的图书馆里时,只要拿起一部厚重的书卷甚至只是小册子,他总会觉得,自己好像即将踏上去一个陌生国家的旅途。
在别人展示自己的书时,他会不由自主地贪婪地伸出手,因为每每看到印刷的纸张他都会爱不释手,直到看完书。如果不能看完全部,哪怕是粗略翻看一下也好。对于不懂的书,他也会因为出版社的名气大而在自己的心中暗暗提升书的价值。
他还认为,彼此十分陌生的人们之间,也许可以借助书籍达成共识。如果人们都阅读同样的书籍,就会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他认为,不读书的人们大脑处于休眠状态,思维简单,像动物,想那些亮眼空空的农民。如果他是国王的话,就会在农奴制的国家确定每一天为读书日,要求所有的农民都要看书,也许现在的联邦就是另一番景象。(现在是2025年,神父的想象已然成为现实,我们可以实现一部书、一部电影在世界各地同步发行,我们有了世界读书日,但是呢?)
当他劝导为他和埃利沙之间做翻译的赫雷奇科翻译犹太人书籍的时候,赫雷奇科却说:“我不爱看书,看书很无聊。我更愿意做买卖......买卖伏特加和啤酒。人们需要喝酒,因为生活太沉重了。”
这就是世界对读书人的回答。
赫米特洛夫斯基神父还是一个天生的作者,他的人生故事就是他阅读过的和撰写过的诸多书的历史。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当家教,当他被允许进入主人的书房去看书,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写作。在党家教的第一个春天,他爱上了女主人。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他就拼命工作,为心上人写了一本祈祷书。当他把自己的手稿交给她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与她结为夫妻,他正把他们这个婚姻诞生出的孩子交给他——《一年四季的节奏》,一本祈祷书。他由此恍然大悟,写作使他得到了救赎。
二十五岁时,他被任命为菲尔莱尤夫教区神父。他用自己的四十七部藏书和其余借来的书创建了自己的图书馆。头两年他过得非常艰苦,特别是冬天。不过他一直笔耕不辍。他撰写了两部很奇怪的书,一本是《经由圣徒逃向上帝》,另一本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旅程》,但他没有用自己的真名出版。
赫米特洛夫斯基神父的《新雅典》,或可称为知识的百科全书,可以根据层级分为不同的标题。让聪明的人铭记,让愚蠢的人学习,让政客实践,让忧郁的人获得快乐......
“完成对了世界的描述”应该是每一个作者面临的巨大诱惑。但是,“完成对世界的描述”是否可能?1728年英国出版的钱伯斯百科全书有一个超长的书名:《百科全书:或艺术与科学通用字典-包含人文艺术、手工艺术、人类科学、神圣科学领域的术语定义及其对应事物,描述一切自然物和人工物的形状、类型、属性、生产方式、制剂方式以及用途,追溯教会、平民、军事以及商业领域不同系统、派系、观念的物品的诞生、发展历程以及现状,综合哲学家、牧师、数学家、医生、古文物研究者、评论者等人的意见,综上,就是一本尝试概括人类古今知识的书籍》,暴露了作者试图“完成了对世界的描述”的野心。
“完成了对世界的描述”是可能的。因为世界对我们来说,只是我们可以感知和认知的那部分,这使我们的世界各不相同,大小不一。由于感知和认知的局限,我们的世界是有局限性的,也就是说,我们的世界会有一个尽头。赫雷奇科的世界是买卖伏特加和啤酒,而赫米特洛夫斯基神父的世界是他的四卷本《新雅典》。那只井底青蛙的世界与天上飞鸟的世界相比虽然狭小,但在它的世界里,也会有井壁石头上青苔的花开花落,也会有那一小片天空的云卷云舒、星移斗转。
“我想写下这一切,”托卡尔丘克说,这无疑是“完成对世界的描述”的另一种说法。于是,她从18世纪的商人雅各布·弗兰克的演讲集出发,历时七年,用1038页的篇幅、200多个人物、190多年的跨度、近100幅插图、横跨7个国家、使用5种语言、综合3大宗教,构筑起《雅各布之书》的世界。通过《雅各布之书》,她“完成了对世界的描述”。
赫米特洛夫斯基神父雄心勃勃地完成了他自己撰写的一本书中的一个章节——这本书汇编了菲尔莱尤夫人写的所有的书,一共有一百三十本——之后,他自信知道了天堂的一切。
大胆的、谦逊的、自信的作者啊,不但能完成对世界的描述,而且能知晓天堂的秘密。
三、我是哪一种类型的读者
土耳其国家士麦拿的伊索哈尔学校的校长伊索哈尔在1750年教诲他的学生说,一共有四种类型的读者:
一种是海绵型读者。海绵型读者能随时吸收一切东西,能记住很多,但不会筛选最重要的东西。
一种是漏斗形读者。漏斗形读者能接收来自一端的东西,而读过的所有内容都会从漏斗的另一端流走。
一种是滤盆型读者。滤盆型读者滤过了葡萄酒,留下了残渣;这种类型的人根本不需要阅读任何东西,最好去当手工艺匠人。
一种是筛子型读者。筛子型读者会将谷粒和颖壳分开,以筛选出最佳的种子。
“我特别希望你们能像筛子那样,不要留住那些不好的和无聊的东西。”伊索哈尔校长对他的学生们说。
我无疑是一位读者,因为上面的内容就是我在《雅各布之书》中读到的。值得深思的是:我是哪一种类型的读者呢?
读书之初,其时我最想做的应该是海绵型读者,梦想着能吸收一切、记住一切读来的东西,后来我发现,读过的东西真的像海绵吸收的水分,过几天就蒸发掉了,只剩下一块干巴巴的海绵。我成为了尼采所说的“一个只会‘浏览’书籍的学者(不敢当)——通常情况下一位语文学家(还是不敢当)一天可以浏览约两百本书——最终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说实话,我是真羡慕那些一年可以读几百本书,并且能输出观点的读书博主)。
不幸成为漏斗型读者,我觉得自己也有办法应付,只要在漏斗的另一端放一个空酒瓶,就可以把读过的所有内容接住。但真的不幸的是,为了得到那只空酒瓶,我喝醉了,打碎了漏斗另一端的空酒瓶。
我最想成为的当然是筛子型的读者,留住那些好的和有趣的东西,“筛选出最佳的种子”。也许是我选取的筛子目数太小,读书就像用竹筛子去打水,结果我不说大伙也知道。
最后我成为了滤盆型读者,“滤过了葡萄酒,留下了残渣”。既然酒瓶已经打碎,葡萄酒是接不到了,也只好依靠残渣度日,好在有些良心专家发现了残渣中葡萄皮和葡萄籽的提高免疫力、抗氧化、助眠、降糖等神奇功效,所以我也只能祝自己身体健康了。
既然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阅读任何东西,我也想过听取伊索哈尔校长的教诲,干脆去当手工艺匠人,但囿于自己身无长技,也只能回到书桌前,默默地翻开这部《雅各布之书》了。
四、关于AI写作和人类写作,疑似发生在200多年前的一次对话
2025年,随着Deepseek的横空出世,人工智能给许多人带来兴奋的同时,也给许多人带来了焦虑,其中最焦虑的一群大概就是写作者了。人工智能时代,作者何为?AI写作能否替代人类写作?成为写作者最关注的话题。
能替代还是不能替代,这是一个问题。
幸亏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发现200多年前,在两个写作者之间,就发生过疑似关于AI写作和人类写作的对话。对话的双方是第一部波兰语百科全书的作者贝奈迪克特.赫米耶洛夫斯基和有着“斯拉夫萨福”之称的艾尔日别塔.德鲁日巴茨卡。
话说1752年,在托卡尔丘克的笔下,赫米特洛夫斯基和德鲁日巴茨卡相识了,并建立了长期的友谊。在之后的岁月里,他们通过书信探讨写作问题。如果我们把赫米特洛夫斯基看做AI写作的代表,把德鲁日巴茨卡看做人类写作的代表,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许可以给我们一定的启示。
在1752年2月赫米特洛夫斯基神父写给德鲁日巴茨卡的信中,赫米特洛夫斯基首先赞美了德鲁日巴茨卡的诗歌。他在信中说:“我非常欣赏夫人的诗,您对森林的赞美,对隐居的称颂,让我产生了共鸣。夫人的才情让我惊讶,您的诗信手拈来,好像橡木桶中的啤酒。您是怎么装下的?怎么把这些优美的诗句和意境都装在您的头脑里?”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对自己的百科全书写作给出评价:“我的书,亲爱的阁下,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无需加工,只是摘取了上百位作家的思想精华,源于我多年的阅读积累。”
然后,他对女诗人和自己的写作方法进行了分析:“您,夫人,写作时自由发挥,而我则束缚于已有的文字的囹圄之中。您自想象和内心汲取灵感,细致地捕捉自己的情感和幻觉,就好比您走进一座金库,把金币散落在周围,让金币的光芒照耀着您,吸引来更多的金币。而我却自己使不上力,只会引用和编辑。我小心翼翼地标记着来源出处,书里到处都有我设置的“测试题”......去那里看看或者自己查......看一看几百年来知识如何交织纠缠。用这种方法,当我们照抄内容、引用片段时,我们盖起的是一座知识大殿,像培育瓜果蔬菜一般繁殖知识。照抄是嫁接一棵树,引用如播撒种子。”
在这之后,他没有回避对自己的百科全书写作产生的疑问:“我经常会想,该如何下笔,如何去完成这部鸿篇巨制?只是选取片段并解释最准确的部分?还是概括作家的论述并标记出处?我还担心,就算是概括了某些人的观点,仍无法彻底反映他们的思想,因为会失掉作者的语言习惯、写作风格、幽默或者笑话可是无法概括的。......而如果以后有人要概括这些概括过的内容,那可是炒冷饭,知识会被榨成渣。我不知道这些渣是如酿过酒后的水果,已经被榨尽所有精华,还是说恰恰相反,成为生命之水,蒸馏出去的是水分,是糟粕,留下的是酒精,灵魂所在。”
最后,他总结道:“尊敬的夫人,您别认为我上面描述的心血付出能够比得上您的诗和浪漫。您写作是为修身养性,我写作是为普及科学。”
两年后的1758年,德鲁日巴茨卡在写给赫米特洛夫斯基的信中,对自己的写作和赫米特洛夫斯基的写作表达了如下看法。
她首先肯定了赫米特洛夫斯基的鉴赏能力:“......我给尊敬的代牧您寄去了我的诗集,您敏锐的眼睛定能在其中发现比浮华世界更多的东西。”
接着,在肯定赫米特洛夫斯基的百科全书写作的同时,她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我并不吝惜赞美,尊敬的神父,这是您的成就,我要说,您作品的宏大磅礴让我印象深刻。您希望知识如海洋,每个人都能舀一瓢饮。......您还认为人类的知识就如一本典籍,所以将他整理提炼后就能为人人所用。这个辉煌的目标激励着您,作为您的读者我亦感激您......但我觉得,您在向死者求解。因为这些摘抄和汇编的书好像葬礼之后的葬礼一般。而事实很快会变的无足轻重和失去时效。能不能依据我们的所见所闻所感,依据那些细碎的小事、情感,去描写事实之上的生活呢?
她接着在信里说:“要用语言表现世界的广博就不能用太过明白、太过平淡和单一意义的词汇,因为那样做无异于画素描,只是用黑线把它搬到白色的平面上罢了。词语和图画应该可塑且多义,应该荧荧闪烁,应该包含多重含义。我努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语言,而不是别人的。是啊,对同一件事两个人的感觉往往不同。抛弃者和被抛弃者的想法不一样。不同的还有,拥有者和被拥有者,饱餐者和饥饿者。”
作为诗人,她还没有忘记在信中附上自己创作的两小段诗,她谦虚地预测赫米特洛夫斯基的读后感,但依然坚持自己关于写作艺术的观点:“好,您会说(我的诗):不精确,都是空话废话。您肯定是有道理的,但这些都是写作的艺术,尊敬的阁下,即不精确形式的美感......”
当然,我把赫米特洛夫斯基作为AI写作的代表也许是不精确的,但是:
写作的艺术,正是不精确形式的美感。
五、写作的秘密
读者对作家、特别是自己心仪的作家,总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试图通过各种途径去窥探作家写作的秘密。为了满足读者的好奇心,有些作家会在访谈中被逼无奈地、有些作家会在创作谈中一本正经地吐露一些写作秘密,但终归有些勉强和刻意,像真实的谎言。
最好的办法是到作品中去寻找。
有些作家会在作品中不经意地吐露自己的写作秘密,因为不经意,反而真实。
在《雅各布之书》中,托卡尔丘克通过书中的人物纳赫曼之笔,吐露了她写作的秘密。
写下这个秘密时,纳赫曼已经皈依基督教,名字成了彼得.雅各布夫斯基。他在《杂记》中写道:
“我在写作时,每个细节都让我联想起另一个细节,然后接着再联想到下一个,联想到一个标志或一个手势。我不得不一直做出选择,是遵循某条线索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保持内心的反思,同时也是强大的逻辑,帮助我呈现过去的画面。”
于是,他一边写作一边不时地站在分叉路口,面前出现了三条路。
“我眼前分出三条路,中间一条最简单,是给蠢人的;第二条,右边的,是给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第三条则是给勇敢者,甚至是不要命的人,这条路充满了陷阱、坎坷、黑巫术和致命的偶然。”
彼得.雅各布夫斯基会怎样选择呢?
“我有时会自然而然地选择简单的路,走中间那条,天真地忘记我所记录的事件本身具有的复杂性,相信所谓的事实、真相就和我笔下的描述一模一样,就好像我的眼睛是唯一能够观察到它的东西,就好像不存在任何犹豫和任何不确定,事情就这样原原本本地发生了。......我走在这条路上,相信我所记录的事情都是真实地发生了,没有一丝怀疑。”
“中间这条简单的路是假的。”他说。因为眼见不一定为实。
“当我产生这样的困惑时,我选择右边的路。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我自己既是舵也是船,紧紧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就好像我眼前的世界并不存在,反而世界是由我的感觉形成的。”
他感觉自己记录的一切都得通过他编织的虚无的大网过筛一遍。“踏上右边的路——真是可悲。”
因此,在绝望但又怀着希望之下,他走向左边。他完全放弃了主观意志的想象,任由某人或某物为他做主。
“就这样,我被自己的手、自己的头脑指引着,被声音、亡者的灵魂、上帝、伟大的圣母、字母、生命之书指引着。我想走钢丝的盲人一样一句接一句地写下去,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我耐心地向前走着,不问代价,更不求回报。”
就这样,他尝试了三条道路,走过了写作的三个阶段,那时一切事物都被奇妙地表达出来,他到达了写作的最高境界:幸福的境界。
这就是托卡尔丘克写作的秘密。
托卡尔丘克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温柔的叙述者”中说:“今天,我们的问题在于——似乎在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不仅没有准备好讲述未来,甚至讲述具体的当下、讲述当今世界的超高速转变也没准备好。我们缺乏语言、缺乏视角、缺乏隐喻、缺乏神话和新的寓言。......总之,我们缺乏讲述世界故事的新方法。”
托卡尔丘克还确信,一个天才即将出现,他将能构建起一个完全不同,迄今为止难以想象的故事,这个故事将会适应一切基本事物。
托卡尔丘克无疑就是这样的天才,《雅各布之书》无疑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世界的故事需要被讲述,只有这样世界才真正存在,才会百花盛放。而同时,世界的故事也改变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