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探险家,消失的“伊甸园”| 活动回顾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编按: 8月2日,《阿拉伯之沙》《沼地阿拉伯人》新书分享会在上海图书馆东馆举行。我们特别邀请了翻译家、书评人冯洁音,与明室Lucida副主编赵磊一起,分享这位“最后的探险家”的传奇人生。
为什么英国能诞生强大的旅行文学传统?我们该如何看待塞西杰对现代文明的复杂态度?当沙漠已被高楼取代,我们今天重读塞西杰,有哪些新的意义?
翻开书页,我们可以和塞西杰一起穿越“空白之地”,深入伊拉克南部沼泽,在现代化的空隙短暂喘息。

01 消失的伊甸园与英国旅行文学传统
赵磊:大家对塞西杰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一方面是因为直到今天我们统称为“阿拉伯行纪”的两部曲出版前,简中世界从来没有出版过他的任何作品。
台湾那边在20年前已经出版过这两本作品,是由詹宏志先生主编的马可孛罗的“探险与旅行经典文库”里收录的,不过也是很久远的事了。塞西杰在英语世界和阿拉伯世界,其实是一个成名很久、早已被归为经典旅行作家的人。

塞西杰不是常规定义中的作家,写作不是他的目的。从更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他应该被归类为一个像斯文·赫定那样的探险家。他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旅途当中,是一个非常厌恶所谓的“枯燥乏味的现代化”的人。
冯老师十年前在上海书评上写过一篇介绍他的文章,能不能请您介绍一下最开始接触到他是什么契机?
冯洁音:当时我有朋友在阿联酋大学当老师,就请我去阿联酋玩。一落地迪拜机场,书店里面就放着塞西杰的书,非常醒目,他的照片也放在那个书店里面。我就很好奇,为什么这个人是很被推崇的,再加上自己也到阿联酋去玩,所以就买了几本书去看。
在《阿拉伯之沙》中,他描写的就是自己从不同的角度进入“空白之地”(Empty Quarter)的经历。这个所谓的Empty Quarter,那时候大概就包括了沙特阿拉伯、也门、阿联酋和阿曼这么四个国家之间的沙漠。

赵磊:在穿越“空白之地”之后,塞西杰还深入了伊拉克南部沼地。我们大多数人原本以为阿拉伯地区是一片遍布沙丘的不毛之地,但没想到那里竟有一大片沼泽地。几千年来,被称为“沼地阿拉伯人”(也叫马丹人)的族群长期生活其中。乔恩·李·安德森在《沼地阿拉伯人》的导读中说,许多研究认为这片沼泽地就是伊甸园的原型。
我们一般把塞西杰的作品归类为旅行文学。英国有旅行文学的写作传统,比如写过《前往阿姆河之乡》的罗伯特·拜伦,还有跟塞西杰有些渊源的艾瑞克·纽比,以及简·莫里斯、科林·施伯龙等。我想向冯老师请教一下,为什么英国能诞生如此多的旅行文学,并形成一个强大的传统?

冯洁音:我想这肯定与英国曾经有很多殖民地有关。最初的写作者,可能是出于外交、经商、军事、统治乃至狩猎等目的前往这些地方的。这些外派工作的人员,包括传教士,会把自己的日常经历记录下来。
比如帮助宣传三星堆文化的葛维汉,他就是美国的传教士,后来转型成为人类学家,四处考察,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他是一位旅行家和游记作家。再比如英国外交官马嘉理,他为了迎接其他英方人员,乘船经湖南、贵州等地,一路进入云南,并将沿途见闻写入日记,最终形成了《马嘉理行纪》。

起初,写作可能只是他们工作的副产品,但当这些作品在英国出版后,便激发了特定人群的兴趣。随着读者增多,这种兴趣逐渐扩展为广泛的社会风潮。另外,英国本身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国家,没有广阔的雪山和草原,所以英国人自然会向往异域风光,这里面还有打猎的因素。
此外,还有一个传播效应形成的良性循环。英语作为一种“世界普通话”,拥有非常广泛的读者群。写的人多,读的人多,出版机会也越多。
02 “旅行上瘾者”:现代化的弊与利
赵磊:塞西杰的“旅行”是玩命型的。对塞西杰来说,旅行本身是目的,写作是副产品,所以我有时候会称他为人类家式的旅行作家。与之相对的是另一类旅行作家,比如简·莫里斯、科林·施伯龙,我称之为文学家或者历史学家式的旅行作家。
《阿拉伯之沙》写的是来回穿越、移动的探险经历,情节曲折,有一些比较惊险的时刻,《沼地阿拉伯人》就有点像旅居文学,塞西杰和马丹人生活在一起。沼地里面还有一些奇特的景观,比如说芦苇筑的房子叫穆迪夫,很高大。

在《阿拉伯之沙》里,他写到最重要的两个伙伴,一个叫加伯沙,一个叫卡比纳,当时这两个都是16岁左右的孩子。
冯洁音:罗瑞·斯图尔特在导读里面提到,塞西杰可能有一点同性恋的倾向。他走到哪里都有很年轻美貌的男孩子陪伴,但是他可能是出于纯欣赏的角度。

赵磊:塞西杰很接近像保罗·索鲁说的“旅行上瘾者”。但凡在伦敦这种所谓的“乏味的现代世界”生活几个月,他就很想回到那个远离现代世界的地方。他是一个比较排斥现代化的人,因为他认为现代化彻底压抑了民族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沼地阿拉伯人》的结尾是我读过的最让人感慨的结尾之一。他原本以为只是短暂地离开,但没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三个星期后,我正在爱尔兰与朋友喝茶时,有人进入房间,说:“听到四点钟的新闻了吗?巴格达发生了革命,皇室人员都被杀害了。暴民烧了英国大使馆……”
我意识到,我再也回不去了。我人生的又一篇章结束了。
《沼地阿拉伯人》第二十五章
我觉得这个结尾非常意蕴深长,写出了那种历史巨变的突然到来且无可抵挡的感觉。从塞西杰的经历来看,您觉得他为什么如此痛恨咱们所谓的现代化?

冯洁音:当时他离开沼地后就回不去了,是因为政治局势发生变化,他作为一个英国人回不去了。沼泽地真正的消失,要到萨达姆上台后铲除藏在沼泽地的游击队的时候,以农业、经济为借口建了很多大坝,抽干沼泽地的水。
塞西杰认为现代文明妨碍了人的天性。说老实话,我觉得这些人有点叶公好龙,因为他并不是真正和人家融为一体的。作为一个英国人,他和官方的关系是很密切的。他到沼泽地甚至是带着给内政部长的信去的,而且去了以后都是找当地的官员,再和本地的居民发生联系。

为什么他每次都会受到沼地阿拉伯人或者沙漠阿拉伯人的欢迎呢?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很慷慨,他会利用现代医药给当地人治病。如果没有现代文明,又拿什么给人家治病呢?所以他还是作为一个携带现代文明的人到所谓的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的人中间去,他用了现代文明的好处,才能在当地人中间如鱼得水。
另外还有一点,他把文明的问题归结于文明本身,而不是归结于没有充分利用。比如说后来他的伙伴之一家里的小孩子要去读书了,虽然他也会给孩子买衣服、买书什么的,但是他私底下想,还是不要读书的好,读了书以后就会厌恶农村,但是作为一个沼泽地来的人,在城里又待不下去,所以读书以后反而可能给自己带来毁灭。
但塞西杰自己也是会写字的人,所以问题并不是出在读书上面,而是出在人们没有利用文明手段去改善生活。虽然他说阿拉伯人多么爱自由,似乎天生就不怕穷,但事实上正好相反,现在卡塔尔、阿联酋、沙特阿拉伯都是世界上非常有钱的国家了,所以如果把财富和文明用于改善人的生活还是可以的。

赵磊:尤其是这本《阿拉伯之沙》,罗瑞·斯图尔特写的导读很中立,既有对他的批判,也有对他视角的珍贵之处的赞扬。
塞西杰始终认为石油对任何国家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灾难,它会彻底腐化这个文明、这个世界。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在这本书里,他记录的仍然是在阿拉伯这一带延续了几千年的生活方式,但在后来短短的几十年内,有这么悠久历史的一种生活方式就被彻底地摧毁了,消失了。
塞西杰在书里写,他认为他的阿拉伯同伴不会轻易地接受现代化。但是和他预想的相反,他的同伴在石油时代非常迅速地接受了现代化。

03 “昨日世界的旅人”:我们还能像塞西杰一样探险吗
冯洁音:我觉得《阿拉伯之沙》这本书的写作风格是一种骨感叙述,它没有写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一个个形象像浮雕一样出现在读者面前。有的时候看到骆驼瘦成一个骨头架子,都让人觉得很心痛。那些骆驼在路上喝的水是又苦又咸的,人都不会去喝的,但骆驼喝,骆驼不肯喝的时候,他们就硬灌下去。
《沼地阿拉伯人》这本更加细腻,也有点像虚构小说,中间穿插着法利赫酋长和他们惊心动魄的感情。它可以说和我们刚才谈到的旅行文学都不一样,很多作家不会深入到当地人的内心里面,更不会关心他们的生活。但塞西杰会把注意力既放在山川风物上,也放在人群身上。

赵磊:尤其在《沼地阿拉伯人》里面,塞西杰确实是和当地人建立了很浓厚的感情。我读那段法利赫去世时的文字,明显能感觉十分揪心,那种感情是不会假的。为什么说他是人类学家式的写作?因为塞西杰不会给笔下的人物下判断,唯一下的判断就是批判自己的母国,批判现代文明。

塞西杰对当地人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尊重,他始终想融入他们,又因为自己是一个异类、一个基督徒、一个外国人,而不能完全融入。这有时候让他觉得有点伤心,他在《阿拉伯之沙》的结尾就写了从阿拉伯飞回英国时的心情。
当飞机爬升到城市上空,扭身冲向大海时,我感受到被放逐的滋味。
《阿拉伯之沙》第十七章
赵磊:塞西杰被称为“最后一位古典探险家”,也有读者说他是“昨日世界的旅人”。这个称号象征了什么?为什么大家会说他这样的作者再也无法出现了呢?
冯洁音:首先是外部条件不一样了,高楼大厦取代了沙漠,那些和塞西杰同行的强盗也不存在了,没有人再以那种方式生活了。那么作为外人,现在的人们肯定也没有办法再体验这种生活了。

赵磊: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塞西杰和他接触到的阿拉伯人建立了非常好的关系,但是这样的关系,现在基本上不太可能了。他后来在纪录片里提到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时,表情非常痛苦,说这样就把双方的关系变成彻底的仇恨了。
这本书在国外首次出版到现在也有六七十年了,但是目前仍然被归为经典。当我们现在再去读这两本书,您觉得这两本书里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冯洁音:一方面是刚才说的已经消失的风物。也许将来大家去了阿拉伯地区之后,可以和塞西杰写的内容做个比较。
另一方面,塞西杰给我们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记录。历史学家写的是大历史,那么旅行作家写的是小历史,书写的是特定的人在特定的地方中的具体生活,对于历史书而言其实是一种参照。作为一种特别的记录,塞西杰的书具有让我们了解未知的、过去的、已经消失的地方和人的意义。

04 观众提问
Q1:西方过去有赞助的传统,比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就是由西班牙王室赞助的,那请问塞西杰有没有赞助人呢?我想问问他的经济是怎么解决的呢?
赵磊:塞西杰出身于殖民地高官家庭,家境很好。他自己也有一些私下的收入,而且他的书出版后非常畅销,稿费也足以支撑后续的旅行经费。
冯洁音:他在阿拉伯沙漠旅行时,的确有官方赞助,借口是“研究蝗虫”。另外,他自己也说有人怀疑他是间谍,我更倾向于说是“收集信息”。否则,为什么会有英国内政部长为他写信,还介绍他给当地酋长呢?

赵磊:其实那个时代的英国探险家,很多都有官方背景。英国旅行文学的兴起,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帝国的需求。
Q2:请问旅行文学的翻译对于翻译家来说有什么挑战?在我的想象中,是不是需要先去一次,按照这本书实地考察过了,才能把原版当中的细节翻译出来呢?
冯洁音:我想先请赵老师讲一下为什么会想到要出版塞西杰的书?
赵磊:坦白说,旅行文学在中国长期以来都是一个比较遇冷的题材。像保罗·索鲁、比尔·布莱森这些名家,他们的作品往往也卖得不太好。但冯老师很特殊,一直关注这个领域。我之前就是听了冯老师关于旅行文学的分享,才对这类书重拾兴趣。
至于要不要去国外实地考察,这个要求实在太高了,译者的稿费可能还不够买一张机票呢。我觉得旅行文学在文笔上的翻译更有挑战。比如像施伯龙这类作家,文笔非常典雅,词汇量很大,对译者的文学功底和中文词汇是极大的考验。

冯洁音:现在有网络,查证资料比以前方便多了。对我来说,翻译时最需要仔细的地方是地名。这不能想当然地乱翻,可能我们觉得是个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结果却很有名,搞错了就会闹出笑话,所以必须确保每个地名都对应到中文里一个比较公认的叫法。另外,相关的历史背景知识也需要补充。
Q3:每次提到阿拉伯地区,我都会想到宗教是那里的底色。因为塞西杰是在基督教文化里成长的,那面对伊斯兰教,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故事或者其他问题?
冯洁音:塞西杰在沙漠里遇到的最大阻碍,就是人家说“我们不欢迎基督徒到这个地方来”。所以他有好几次都要乔装打扮,冒充是贝都人。
但这种威胁,我觉得不是那种恐怖分子的可怕,它纯粹是表示“我们不喜欢基督徒在这里”的态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