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塔之基与荒原之路——读“张忠谋自传”
近四年来,我颇为关注张忠谋先生。初时是接触到张先生在斯坦福大学演讲的长视频,英伟达的黄仁勋为其站台,张先生的言谈举止则散发出独特的魅力,特别是娓娓道来的沉着感,夹着淡淡的缕缕幽默。随着了解渐深,发现张先生的所思所想,竟常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所启发。购入了断更二十余年的《张忠谋自传》下卷,工作繁忙之下却又不愿囫囵吞枣地阅读,于是进度缓慢。最近一个月才下决心攻读,国外出差时亦“卷不离身”,终于上周阖卷。阅读过程中常感触甚深,更有拍膝称妙、忍俊不禁的时刻。本书篇幅颇长,上下两册加总近800-900页,内容更是丰富多元,故阅毕后竟一时间无法形成连贯、成体系的读后感。沉淀数日后,决定试着从几点自身主要感悟入手以归纳和推荐。
【专业成就巨塔下那宽阔的人文基座】
上册用了不少篇幅铺陈其祖上和家庭。张先生自幼年便直面山河破碎的中国,18岁之前便辗转六次“逃难”:出生宁波,历经南京、广州、香港、重庆、上海,直到从上海经香港去了波士顿。诚如张先生写道:“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母亲和我离开香港整整六年,期间经历了沦陷的上海、战时的重庆,回到承平的上海,现在又避难回到香港。只有十七岁的我,竟已油然起饱经沧桑之感。”如此经历有创伤是在所难免,但或许也是种独特的成长素材吧。
继续阅卷至哈佛时期在西方典籍中的徜徉,张先生的愉悦之情竟透纸而出。不难想象,荷马、莎士比亚、海明威、奥斯丁、萧伯纳显著提升了他的语言水平,音乐、戏剧、博物馆、球赛、舞会更是将他撞进了一个巨大的世界。对这段“人文扩展经历”,张先生给了远高于他后来更具专业性的麻省理工和斯坦福时期的评价,至少是主观的喜悦,并在此后徐徐展开的人生画卷中屡次提及这段经历(记得在某访谈节目中,张先生也再次提到他真正感兴趣的,其实还是一些“general stuff”)。此番经历形成了张先生与世界相处的基本框架,书中还提到在某次正式会谈中张先生援引了西方经典,扭转了该会谈的气氛和走势。
在我成长的时代,“理科高于文科”的观念贯穿始终,还被泛化成某种理科全面优越论,甚至从“智商优越”被上升为某种“道德优越”。近年来更有大V有过“文科都是服务业,总结起来就是舔”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公开论述。这种论述大概反映了某种社会快速发展中的独特特征和需要,以及背后的实用主义的倾向,但其局限值得警惕。
网上流传着一条发人深思的乔布斯采访,主持人问道“你如何知道所做之事是在正确方向上”,乔布斯思考良久,答道“最终取决于品味。归根结底,我们应努力让自己接触到人类所做的最好的事物,然后尝试将它们带入你的事业……麦金塔电脑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它诞生于音乐家、诗人、艺术家、动物学家和历史学家之手,而他们只是恰好是世界顶尖的电脑科学家。然而,就算没有电脑,这些人也会在各自领域造诣甚高。在工作上,这些人带来了一种非常‘文科’的气息,为我们带来了他们所见闻之最优者。这很重要,但如果一个人的视野很狭窄,他大概就做不到这一点。”
无独有偶,最近仙逝的许倬云先生也说过,“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拿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要有一个远见,能超越你未见。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没见到的地方,那个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
对于当下已然面临“百年未有之变局”的中国和中国的人来说,建立更广泛的世界观和人文基础,通过多种文化的相互映证实现去伪存真和减负,势必更有助于找准从昨天到明天的桥梁,然后站上去,稳稳走,诚如荣格笔下的“现代人”。
我想,若不是早早达致这般人文素养,张先生的人生恐怕会局限得多。
【没有轻松写意的成功,也没有寸分多余苦难】
到了台积电这一章时,笔者产生了一种明显的差异感:在德仪、通用半导体和台湾工研院都有些“咬紧牙关”的感觉,相比之下,台积电的故事展开却是不是也太顺风顺水了些?戏剧性去了哪?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固然是张先生轻描淡写的文风所致,可能在见证无数峰谷后,他终得一份安然。但或许这反映出,成功是一个“水到渠成”过程的重要人生道理。当臻至重,道路或许就会有如顺水推舟,行事亦举重若轻,结果也如有神助。
对台积电来说,最为人称道的战略核心在于找到了适合的业务模式,以专业代工(Foundry)立身,配合永不与客户竞争的承诺,台积电实现了以小博大,巧妙地与蓬勃发展的全球半导体产业和巨头们共舞、共荣。这个业务模式现在看起来,逻辑并不艰深,但按照张先生的说法,这个业务模式在当时其实是“A solution that looks for its problems”,用它,是极具深刻洞见和勇气的纵身一跃。这种深刻洞见和勇气,若没有张先生55岁之前的纵横捭阖,恐怕是绝无可能有。
张先生和台积电的成功,当然也离不开冥冥之中的“运”。上世纪八十年代台积电问世的时代背景是,台湾工研院在IC产业已持续投入下注近10年,技术上已经实现了非常出色的良率,构成代工业务的核心基础条件。此外,八十年代更是美日贸易争端白热化的时点,日本曾经领先全球的IC产业。但在广岛协议后,日元大幅升值,日本便实质上失去了占据全球半导体行业主角的基础条件(今日更是退化至仅在上游的化学品环节保有优势,近期还惊爆出要依赖商业间谍窃取台积电的2纳米技术)。在这样的背景下,国际半导体行业面临历史性洗牌,东亚经济体的半导体行业有了发展空间。如果说这些大势还些可分析性,那么,在台积电问世后,全球IC设计企业大量涌现,推高对纯芯片制造的需求。对此,张先生坦言运气的成分居多。
人生轨迹万千各异,有的一生如溪流缓行,有的如姜子牙般大器晚成,还有的如苏轼般骤升急落,各自成篇。根据自传中的描述,张先生年轻时的人生高度和社会地位,怎么看都至少已可算相当成功:在德州仪器这一世界级的舞台上挥旗擂鼓,一举一动牵动千军万马,更早早地实现了他的“美国梦”(尽管他后来也发出过 “美国梦对年轻人或已不再”的感叹)。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张先生的人生是一边通过奋斗取得成功,和一边不断失败、被打倒且再站起来反思、学习,然后继续战斗相互交织的奋斗过程。这个过程不曾间断,直至“运”来。
乔布斯在那场著名的斯坦福大学的演讲中曾说到,连接人生的串珠,只能从后往前连接,而无法从前往后。深以为然。人生道路没有地图,我们只能在回望时,才发现那些看似无关的转折、那些当时痛苦不堪的挫折,原来都是塑造今日之我的必经之地。也正因如此,真正的分量,不在于站得多高,而在于跌倒后还能站起的次数与姿态。
【全球局谋与优绩主义】
在斯坦福大学的对谈中,John Hennessy 说张忠谋创办台积电,将台湾 “catapult” 进了全球半导体产业。“Catapult”既有迅速崛起之意,也隐隐带着几分“高攀”的意味。的确,如此庞大的科技巨擘出自台湾岛这样的一隅,是带着违和感。奇观背后,是张忠谋从一开始就为台积电注入了“全球局谋”的基因:这家公司打的是全球仗,算的是全球账(安全除外,而台积电如今已在陆续付出代价)。若一开始着眼与台湾岛内,它根本不可能存活。记得张先生在一次采访中表示,台积电成立的年代岛内常见行业10%以下的毛利率,有些甚至只有6%,而要培育全球竞争力,市场营销投入和技术研发投入必不可少,而这些如果没有40%-50%的毛利率是不行的,可见落差之大。
更关键的是,台积电创立不久便接下英特尔的订单。这不仅是业绩成就,更是一场 “醍醐灌顶的洗礼”。在合作中,台积电被迫对标国际最高标准,建立世界级生产制度,并在长期赔本的压力下坚守“兑现承诺”的价值观。这是一次残酷却必要的炼狱——短板暴露、反复修正、快速提升。但正因如此,台积电才真正完成了跨越,日后才能承接飞利浦、德仪、摩托罗拉的代工业务,而非流于平庸。 从另一个维度看,台积电的故事实则反映出在那特定的新自由主义盛行时期,来自小经济体的初创公司是有可能乘风全球供应链的分工合作实现发展。然而在这更充斥地缘竞争、更强调规模经济和大国战略的现下时代,台积电当初选择的战略路线则更可能会收效有限。 阴阳相对,亦相生相成。 全球竞争起初是冷峻的“阴”,残忍地暴露短处、让人承受挫折;但也正是这种压迫,孕育出勃发的“阳”,锻造出相称的生命力。同理,若不直面、解决世界级的问题,成长为世界级存在便无可能,行业、公司、还是个人恐皆如此。
这种蜕变,本质上带着 “优绩主义 / Meritocracy” 的冷峻。台积电赢得英特尔,靠的是制造和质量上的硬实力,而张忠谋的声誉本身也是一种“优绩”。优绩与政治、人情等其他因素并非全然对立,在不同阶段、不同场景,其各有效用。但一旦披挂上战场,张先生坚持以优绩导向的主线,将三位美国人——戴克斯(Jim Dykes)、魏谋(Kraus Wiemer)、布鲁克(Jackson Brooke)在台积电成型初期先后任命为总经理。除了他们本人的专业“优绩”之外,如此安排也帮助台积电跳脱本土羁绊,专注建设全球优绩。根据书中描述,台积电成功倚赖的创新业务模式,本身就是基于优绩主义客观评估、扬长避短的产物;而日后“世界先进”公司的不成功,也能在优绩主义视角下得到解释。
然而,全球竞争语境下的优绩主义往往带着不近人情的一面。乔布斯被人称“混蛋”,科比的执拗让队友难以相处;张忠谋在工研院时期,也因习惯打断下属汇报直接提问,而被视为有意“出别人的糗”。张先生坦言,此类事情正是自己“恶名昭彰”,并导致改革失败的原因之一。可见,即便如张先生如此饱学中外之人,也深受“优绩主义”的负面刃之苦。然而,若非最后与所在环境磨合到位、实现共频共振,恐怕张先生的日后成就也会大打折扣。
不难看出,张先生亦不是超然洒脱的人。他对德仪诸高管的恩怨情仇,对时任台“经济部长”陈履安的使绊子,乃至对素有“经营之神”之誉的王永庆“不识货”,都在书中坦陈无讳,是着实在意。这样的性情或许容易引人指摘,却恰与优绩主义的逻辑暗暗契合,也令这本自传多了几分真实的锐度。
余秋雨在序言中写道:“这位原被全社会仰望的男人,其实与社会格格不入;‘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这是他真诚的自我判断,却不想有什么改变。”
顺带一提,因为余先生作序,近日又重拾《文化苦旅》翻了起来。书中某些篇章因年代久远已难共情,但如《鱼尾山屋》《北极寒夜》这样的文字,仍觉意蕴深长。
【朴素的文字,以真诚的感情牵读者的手】
掩卷之后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自己也曾在那些会议室、厂房、校园和旅途上一同走过。
张先生在书中提过海明威的主张“朴素的文字、真实的情感”。张先生的文字忆没有繁复的辞藻,也不追求声势浩大的情绪铺陈,却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种沉稳的力量。他用一种近乎朴素的笔触,把一生的成败得失、起伏跌宕娓娓道来。读来像是与一位长者并肩而行,在闲谈中听他讲述那些重大抉择的背后,那些别人看不见的犹豫与筹算,以及那些已被时间沉淀成温和笑意的艰难时刻。或许,这种质感正是“亲笔书写”赋予这本自传的独特魅力——它不像代笔之作那样追求流畅与戏剧,而是保留了作者本人的节奏、用词与气息,带着个人独有的思维路径与情感弯折。
《张忠谋自传》更像是一部关于人生选择、价值秩序与精神韧性的长篇注脚。从宁波到南京、广州、香港、重庆、上海,再到波士顿;从德州仪器到通用半导体、台湾工研院,再到台积电;从顺境到低谷,从主动出击到被动应对,书里一段段经历交织成的,不仅是产业的浪潮史,也是一个人如何在浪潮之中立身、抉择、沉浮与自持的全景图。
在今日这个节奏急促、声音嘈杂、成功学泛滥的时代,读这样一本由亲历者亲手写就的长书,像是静静坐在荒原边缘,与一位阅尽风云的人对话。他不会替你走路,也不会替你下结论,更不为自己洗白,但他的故事与态度,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你看清脚下的方向。
凡事难免美中不足。在我看来,本书在记录台积电创业前期之前的故事时几乎可打 10 out of 10——尤其是德州仪器时期的甜酸苦辣,既有格局又见细节,层次分明、引人入胜。然而,当叙述进入台积电后期,特别是 2009 年张忠谋重掌 CEO 之后的事,笔墨便略显凝缩,甚至稍显仓促。
我想,这或许与内容的“时近性”有关:书中前半段所涉及的李国鼎、王永庆等人物早已作古,蒋尚义、刘德音等关键人物也已功成身退,而今日的台积电仍处于魏哲家主政之下。另外,公司不仅是全球半导体的中坚力量,更身处复杂的地缘政治漩涡。记得某日在电视上看到台积电在亚利桑那州设厂仪式,那时拜登总统笑容满面,张忠谋则在台上发出“Globalization is dead”的低沉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些话难尽,有些事难述,既是出于对现实关系的体察,也是一种对当下局势的自觉分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