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 by 田中光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在图书馆新书架看到一本《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作者田中光1970年生人,毕业于横滨国立大学社会学系,作了一系列关于月经相关的研究。
这本三小时可以轻松读完的小书共分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回顾从远古时代到二战结束的经血处理方式;第二部分讨论了月经不洁观念的形成和演变;第三部分聚焦“安妮卫生巾”这一日本一次性卫生巾的鼻祖;第四部分则介绍了除一次性卫生巾外,“布卫生巾”“租赁卫生巾”等其他方式。个人觉得,不仅是适合女性阅读的书籍,也很建议母女共读用于对女孩子的性教育,同时鼓励男性翻开书页,了解你的母亲、妻子、以及占人口总数一半的另一性别。
第一部分:历史上的经血处理方式
人类从何时开始生出“处置经血”的念头已不可考,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医学书籍《医心方》(984年)介绍了用布制作的“月带”(日语发音中同“污秽之布”,这点颇值得玩味),以细长布条缝制成“丁”字形。造纸术自610年传入日本,纸张到了江户时期(1603-1868年)才终于普及,江户时代的女性会将化浆重抄的粗纸、棉絮置入阴*道或垫在阴*道口,再用棉布月带固定。但选择一塞了事的女性也大有人在。
明治维新之际,明治政府喊出“富国强兵”的口号,而改善“母体”才能生出更多强壮健康的士兵和劳动力。《妇人卫生杂志》(1888~1926年)作为“大日本妇人卫生会”的机关刊物,刊载了大量关于月经的文章,卫生会的核心创始成员是医务工作者(如近代日本第一位女医生荻野吟子)和官太太们,会员也都是上层阶级的女性和护士,当上升到国家政策方向的层面,即使是“令人尴尬”的月经话题,也可以放到台面上谈论,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现象。
当时的医生强调各种经期的禁忌,比如骑车、跳舞、长时间坐火车等,甚至跪坐都被认为影响下腹部的血液循环。经期女性还被建议避免出席红白喜事、观看曲艺表演和阅读小说等,因为这些活动易导致精神严重亢奋。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女性来月经时基本处于精神疾病的状态,以致于司法鉴定时,因证实犯罪行为与月经有关而被判无罪的情况并不少见,读至此处,不由对当时的女性地位觉得很是迷惑呀。
明治24年(1891年)浓尾大地震发生,脱脂棉在这次地震的救治中普及开来,逐渐替代了纸和布,出于成本原因,月经带仍是稀罕之物(月经带定价在30-50钱,而当时一个豆沙包卖1钱,日结劳工一天的工资约40钱),所以置入法仍是主流。置入法不卫生时容易导致各种炎症,在当时还有的一种偏见是置入法容易引起自渎,晚近至1978年出版的《性行为不端:追踪失足的初高中女生》一书中作者仍称使用置入式卫生棉条会让少女对性产生不必要的兴趣,第二年出版的《现代性教育研究》一书中则揭示了一项调查的结果是抵制使用棉条的老师会将使用棉条的学生视为异端分子。
逐渐的,月经带的使用普及开来,但采用怎样的方式和材料来处理经血,仍与收入和社会地位息息相关。
战争期间,日本无法从中国采购棉花,脱脂棉优先用于军需,置入法重新流行,因为战时需要剧烈运动,上厕所的时间也难以保证,有女性因为营养不良和压力而出现了战时停经的现象,却被认为是幸运的。
第二部分:月经不洁的观念
世界各地都有各种月经禁忌,事实上,“taboo”(禁忌)的词源据说即来自波利尼西亚语“tabu/tapu”,意为月经。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也都将月经视为禁忌。
民俗学家推测,禁忌的来源是人们难以对月经作出合理的解释,分娩和月经等出血现象是女性特有的,而出血又与死亡联想在一起,由此男性对女性产生了畏惧感。
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经血的到来无法人为控制,因而有种危险感,虽然与月经打交道的时间久了,当事人会察觉到一定的周期性,但怀孕、分娩后一段时间,月经都会暂停,营养不良和重病也会导致停经,这样似乎规律性就不那么强,因而对于这种无法预测无法控制的现象产生排斥。
另有学者认为导致人们对月经另眼相看的因素之一是“月经造成的心理波动”。月经对心理的影响是不争的事实,经前综合症(PMS)已被医学界明确定义,但有时也易引发“女性不能负责重要工作”的偏见。
这里插一个有意思的:日本第一个原始国家邪马台国的女王卑弥呼是女性,因为当时的人认为女性经期出现的情绪不稳定与超自然现象更相似,因此认为身心不稳定的女性比身心稳定的男性更接近神灵。
在日本的一些岛上,有所谓“月经小屋”,经期女性要在这里居住,以避免与他人共火。这一现象在明治维新中得以纠正,少数仍延续到了二战之后。而在日本之外,尼泊尔有种叫“朝泊蒂”的习俗,将经期女性隔离在石屋或泥屋中,女性在隔离期间脱水而死、遭受野兽袭击或性暴力的情况屡见不鲜,在国际社会的广泛声讨下,尼泊尔政府于2005年出台法律加以禁止,但习俗不可能一夜之间消失,2017年还发生过女孩被爬进小屋的毒蛇咬死的惨剧,之所以没能及时得到救治,是因为家人也不愿意接近她们,认定接触经期女性会染上污秽,最终女孩也未被送到医院,而是送去了巫医的住处。想想吧,这已经是2017年了!
第三部分:日本现代一次性卫生巾的鼻祖:安妮卫生巾
在一次性卫生巾普及(20世纪60年代)之前,最主流的经血处置方式是用一种黑色弹力裤(裆部贴有胶皮的布短裤)固定住脱脂棉,但这种方法在夏季非常闷,容易引发皮炎,脱脂棉易移位,可能弄脏内衣。同一时期,护垫式产品已经成为美国主流的卫生用品,美国金百利克拉克公司的“高洁丝”也已传入日本,但社会各行各业都还是男性的天下,产品信息几乎流转不出去,男性认为女性卫生用品与己无关,而女性自己也认为关注或谈论卫生用品是不体面的。
昭和九年(1934年),安妮卫生巾之母坂井泰子在东京出生,当了几年家庭主妇后,泰子冒出想要工作的念头。她读到报上说日本的专利申请量世界第一,专利衍生出的商品却少得可怜,于是她创办了“株式会社发明服务中心”,她收到的一份创意是关于纸棉卫生用品的,换作平时,她会为创意特色合适的企业,但这回,泰子决定自己来商业化。
在主要投资者三美电机的扶持下,安妮卫生巾一炮打红,安妮是泰子亲自取的名字,取自《安妮日记》,而27岁的社长泰子开朗活泼的形象如活招牌一样,以明朗、欢乐、清纯的风格,改变传统的对月经阴暗、羞耻、污秽的印象。安妮公司招募了307位试用员来试用产品,公关经理渡身为男性,也试用了各种卫生巾以体验用户的感受。安妮还设计了神似精致糕点盒的外包装,以“40年久等了”作为广告语(美国在40年前就出现了高洁丝这样的产品,有月经的女性80%用上了纸棉卫生巾),上市当天就销售一空,买不到的女性消费者直接把钱寄到安妮总部的情况持续了数年之久。

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妮的产品从城市普及到农村,月经一度被称为“安妮日”,而我特别喜欢的是安妮的这一系列广告:

当年紫式部……平安时代,人们视月经为污秽,经期女性必须谨言慎行。956年后的你……

当年玛丽安托瓦内特……相传她在被处决的前一天来了月经,狱卒的女儿偷偷给了她几块破布。177年后的你……

当年圣女贞德……相传圣女贞德用的是母亲传下来的开裆紧身衣,外面再穿铠甲。听到神谕的那一天恰好是安妮日,这真的只是巧合吗?539年后的你……
安妮通过卫生巾和安全裤的研发与销售,为广大女性的生活提供了物理层面的支持,更通过广告消除了人们长久以来对月经的负面印象,改写了“羞于启齿、藏着掖着”的月经观,卫生巾性能的提升也为女性走向职场提供了助力,可以说是女性地位提升不可磨灭的历史功臣。虽然随着竞争的加剧,安妮最终被并入狮王(1993年),但安妮在日本女性卫生用品史上是名符其实的鼻祖。
第四部分:今日的女性卫生用品
今天,拜各卫生巾厂商的研发努力所赐,女性有了各种各样舒适方便的经期用品。另一方面,一次性卫生巾对环境的负面影响也引发了更多的讨论。从20世纪90年代起,“布卫生巾”渐渐受到关注,甚至有学者专家认为布卫生巾不但可以改善痛经,还有利于改变负面的月经观,因为使用一次性卫生巾用完后丢弃进垃圾桶的方式会令年轻女性产生“月经不洁”的意识。(我觉得专家有时候就是一块砖,哪里方便哪里搬啊)
对一次性卫生巾的另一种批评指其是一种“塑料卫生巾”,必然会危害人体健康。作为塑料行业工作超过十年的人,我真的觉得塑料背的锅真是太多了。
根据书中所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采用布卫生巾+一次性卫生巾的组合使用法,在平时方便的时候用布卫生巾,出行、工作或其他出门在外时用一次性卫生巾,将便捷性与环保性结合起来。设计美观的布卫生巾还可以作为礼物送人,这也是我完全没想到的,在淘宝上搜索了一下,中国的布卫生巾似乎还没什么人用,基本都是小牌子,看上去不太靠谱的亚子。
在法国,甚至有卫生巾租赁服务:女性根据需要使用商家定期寄来的布卫生巾,用过之后无须自行清洗,经期结束后用油纸打包寄回给商家即可。这一方法先不考虑技术的可行性,可以想象在东亚会引发多么强烈的心理上的无法接受。
现代女性与旧时女性相比,一生中的月经次数多得多,这大概也是卫生用品不断发展创新的动力吧。假设一位现代女性12岁初潮,51岁绝经,生育2个子女,每个孩子哺乳一年,则她有月经的年数约为35年,将月经周期设为28天,即一年来13次月经,一生中共来455次月经。而明治年间(1868-1912年)的女性初潮通常晚2年,绝经时间则早2年,以生育5个子女为假设,同时她们也比现代有更长的哺乳停经期,很多女性一辈子总共也就来50次月经而已,“婚后几乎没怎么来过月经”是相当普遍的现象。
女性和女性卫生用品所处的环境,能反映一个社会的政治和经济面貌,此处又要祭出胡适先生的名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第一看他们怎样对待小孩子,第二看他们怎样对待女人。
读完这部小书,一方面很感佩日本的社会学家们将研究用于引导更好现实的努力,另一方面期待中国能有这样的研究,这本书的日本版2013年即出版了,中文版则是2025年,12年,也是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