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心影,千秋家国
学问人生,背后总有各种牵扯与关怀,从来不限于书斋。大半个二十世纪,不仅中国社会,乃至世界政局,都是动荡不安的岁月,一路走来,许倬云先生的生命经验几经跌宕,始终不变的,是对自我精神家园的不懈坚守,对文明价值的孜孜探索。出生先天残障,少时遭遇战乱,避难中国内地,许先生说:“我幸运地看到了中国最深入内地的农村,看见最没有被外面触及的原始原貌,不但是山川胜景,还有人民的生活。”由于行动不便,这个小孩子常常被安置在一个小板凳上,对周围人的工作,他总是细细地观察每一个细节。少时于生活,他是旁观者,长大后于历史,依旧是旁边者,他明白旁观的意义。
母亲是许倬云先生生命中最为重要的角色之一。1957年许先生留学美国,入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在此后的几年中,他每个礼拜都给母亲写封信,他回忆说:“我晓得他老人家盼我的信……我五年没有缺过一个礼拜,因为她对这个孩子出国,是很不放心的。”作者曾经有一篇专门回忆母亲的文章,专门提到过母亲对孩子们的影响:“表面上看去,她似乎不大过问我们的功课,也从不过问我们该学什么进什么系。事实上,她主张让我们各尽自己的能力,在兴趣范围内发展。她的方针是在密切注意下自由发展。大纲大目不差,小节是不计较的。这些大纲目中有最不能侵犯的一条——诚实;最必须注意培养的一条——对别人宽厚。至于馋一点,脏一点,都在容忍之列。为此,我们家的兄弟姊妹都有胖胖的体型,几分邋遢,爱躺着看书,但是快快活活,笑口常开,不大会发愁,更不会善感。我一直认为狂狷比乡愿可取,然而天幸我没有转变到浇薄的极端,大概还仰仗母教中‘宽厚’二字的恕道。另一方面,我不肯说迁就现实的昧心话,也还仰赖母教中‘诚实’二字的忠道。”许倬云先生始终在践行“宽厚”与“诚实”,从这本《谈话录》的记述中即可看出。
“宽厚”源于丰饶的生命经验。童年经历抗战,随家人辗转于内地各处,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体会过生活的艰辛,得以理解中国最大多数劳苦大众的生存状态,“抗战是我非常重要的记忆,看见人家流离失所,看见死亡,看见战火,知道什么叫饥饿,什么叫恐惧,这是无法代替的经验”;高中回到无锡,得江南人文气息浸润,学到大量新知识,“辅仁中学使我从不成系统的学习,变成一套系统,只有自由制的中学才可以这样”;后到台湾,入台大,得傅斯年先生建议,由外文系转入历史系,结识“中研院”的众多名师,得到他们的言传身教,“我一辈子感激的是不同风格、途径的老师,每个人都给我一些东西,每个人都给一个楷模让我去仰慕,我也没有走任何老师的路,我走我自己的路”;1957年留学美国,入芝加哥大学,不仅读书、接受手术治疗,还参与美国民运事业,“我在芝加哥读了五年的美国社会,不是全在书上读的”。许先生从来不止于读书,求学时如此,毕业后更如是,学术研究之余,他还是台湾民主化进程中重要的推手,被当时同伴说成是“顶起天花板”的人。许先生自言道:“我读书之外,做人,处事,关心社会,关心世界,找自己的路。”
除追忆人生经历和读书感悟之外,作者也提到了许多生命中的友人,更多的是感激,却也不乏严厉的批评。提到台大的老师,许先生直言,“我不喜欢姚从吾先生,也许有一点偏见,因为我知道他在西南联大时忠于国民党,闻一多的牺牲,他要负一点责任。我一直对他不喜欢,他对我也不高兴,因为我看不起他。我觉得他品格有问题,学者不能依附政治力量来做这些事情”;说起对两岸影响巨大的自由主义者李敖,许先生也毫无避讳,“李敖聪明有余,没有章法,我跟李敖之间很不愉快,因为他说谎,偷书”;对于《自由中国》与殷海光,书里说道:“殷海光一辈子标榜自由思想、自由主义,到了晚年,他受捧之余,不免自负是大师,这是与自由主义矛盾的,他相信一个学说,就相信到崇拜的地步,这也不是学术应该有的态度。”只有了解知识人应有的担当与道义,才可能有这些是非分明的剖白,而这份直言,即“诚实的忠道”,即“不肯说迁就现实的昧心话”。
在讲到与钱穆错失师生缘一事时,许先生专门提到,“《国史大纲》是民族史观,我的《万古江河》是从他那里完全离开了,是世界史观”。如今,许先生以八十高龄,仍每年奔走于美国、台湾、大陆之间,希望在文化危机、价值崩坏的今天,以微薄之力惠及更多的青年人,致力于价值重建事业,而有关未来,许先生认为,中国的定位,世界的定位,在世界定位中找到中国文化的位置,才是最为首要的大事。为此思考与实践,他始终不懈。在美国读书时,有一回许先生在邻室书架上取了一本加缪的作品,一夜工夫便读完了,这次与西西弗斯的偶然遭遇,竟解决了他心理上的巨大矛盾,从此他便不时提醒自己,凡事不能松一口劲,——“石头不经推动得永远留在山脚下,纵然石头每次仍要碌碌地滚下去,我们仍不得不走下去继续刚刚失败的努力。我不知道哪一天石头还屹立山顶,但是我知道石头不会自己爬上山”。在矢志不移背后,正是这份西西弗斯式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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