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姆的耶鲁公开课
记得五年前刚刚读完《西方正典》，我在扉页上写：此书可缩减为现有篇幅的四分之一。五年后《如何读，为什么读》中译本问世，我要恭喜布鲁姆和他的读者们——他做到了。
如果说《西方正典》是布鲁姆的专题研讨课，那么《如何读，为什么读》就是他的西方文学专题欣赏课。当你读到布鲁姆复述情节的段落，你要知道，他不是真的在复述情节，他是在帮助他不信任的读者阅读：看看，我读到了什么！我不用女性主义读伍尔芙，不用生态主义读柯勒律治，不用后殖民主义读奈保尔！托马斯曼是不是同性恋关《魔山》屁事！虽然我在耶鲁哈佛教了一辈子文学，但我不憎恨文学！
这就是哈罗德布鲁姆，世界最著名读者之一，因反对“憎恨派”而远近闻名。驻身高校，执教耶鲁哈佛，皓首穷经，著书无数，一生强调的是：做个好读者。
布鲁姆心中有一部完整的西方文学史，这部历史以他的基督莎士比亚为中心，以最大程度上的与莎士比亚的互文指数为半径画圆，从塞万提斯到托马斯品钦，在布鲁姆看来，都是因陀罗网上的珍珠，相互通达，珠珠相映，法法相通，重重无尽。
布鲁姆式的阅读反对对文学进行社会历史政治性解读，却难逃两个俗套：将文本看做阅读寓言；将文本的边界融入社会现实。这是他难以自圆其说但也颇为可爱的一面：《奥兰多》是女性写给文学史的最长情书，《拍卖第四十九批》是女读者对美国的阅读，而卡尔维诺那句著名的“在地狱中寻找和辨别什么不是地狱”，则成为了卡尔维诺对“如何读和为什么读”的建议……谈到那些正典大师，他如数家珍，用奇特的方式为他们编织了家族谱系：“想成为托尔斯泰的海明威，是非常契诃夫式的，如同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尽管乔伊斯否认他读过契诃夫。”“普鲁斯特也许比司汤达更加莎士比亚式，但他爱司汤达，因为福楼拜也许会威胁他，而司汤达不会。”你可以说布鲁姆是个文学史地图绘制者，互文族谱编撰者，也可以说他是个阅读妄想偏执狂。
记得读《西方正典》时，布鲁姆那根深蒂固的莎士比亚痴情症简直给我造成了一片巨大的心理阴影，如果说他给了我什么忠告，那就是：不要试图在一个作家身上找到全世界。还好，《如何读》让我看到了一个更为开阔的布鲁姆。他克制着对莎士比亚的痴情偏爱，只收入了零星十四行诗和一个剧本：《哈姆雷特》。尽管表现收敛且公允了许多，莎士比亚还是像哈姆雷特的先父鬼魂一般时刻可能出现在对任何文本的讨论中。谈及《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他心驰神往地表示：“如果存在来世，如果人们继续在来世中阅读，我真想听听莎士比亚大声朗读《镜中奇遇》的章节”。说到《堂吉诃德》中的友谊模式，他兴奋地说，莎士比亚的女人都有能力保持真正的友谊，但他的男人却不能。“有时我觉得，不仅在莎士比亚作品中如此，而且在真实生活中似乎也如此，又或者这是莎士比亚影响生活的一个例子？”如此逻辑，让人绝倒。
《西方正典》缘起于“文化批评席卷文学批评”的危机，是布鲁姆为树立精英文学的经典观的拍案之作，事实上却在真知灼见和表达能力上，离我心中的精英批评有那么软趴趴的一步之遥。身为反学院批评的学院派，力挺审美批评，却也难逃学院派批评家的局囿；在审美批评上，洋洋洒洒极尽铺张，比之纳博科夫、卡尔维诺、昆德拉、艾柯等“手艺人”型读者的吉光片羽，又有不及。这让布鲁姆身处颇为尴尬的境地。除此之外，《西方正典》中，他对20世纪经典作家避重就轻的评说，也难掩他对现代文学审美力和判断力上的虚弱。《如何读》则大有打补丁之意，可看做是对《西方正典》不足之处的浇铸。“影响焦虑说”和“内在互文性”不再是贯穿始终的阅读真理，布鲁姆做回了一个更精纯的读者，展示着他对品钦、麦卡锡、奥康纳、纳博科夫、卡尔维诺的新发现和更为宽泛深邃的对阅读的新爱情。
因此，《如何读》是一个更成熟的老年布鲁姆对西方文学的阅读情书。在《序曲》中，他坦言自己已是年近七旬的老者，不想读坏东西如同不想过坏日子。于是他写了《如何读，为什么读》这份阅读报告，向年轻的我们通报什么值得一读，什么不值一读。他大声疾呼：“坏作品永远是一样的，伟大的作品却千差万别。”出于对我们读坏东西的担心，对我们读上歧路的忧虑，布鲁姆甘做阅尽千帆的老水手，津津乐道又苦口婆心——他是在替我们读书。
《如何读，为什么读》可看作布鲁姆的耶鲁公开课，也许是哈佛，我不知道。该课程主要由四部分构成：短篇小说，诗歌，长篇小说，戏剧。长篇小说又分为前现代和现代两部分。短篇小说中，他偏爱契诃夫的《大学生》，纳博科夫的《韦恩姐妹》，兰多尔菲的《果戈理的妻子》，博尔赫斯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如此选目，品味让人信服。长篇他爱司汤达那本“相对无形式”的《帕尔玛修道院》，说它好就好在不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般自洽，因而每次重读都有新发现的可能。“司汤达疯狂地理性，而只有一个浪漫主义兴盛期的作家才会这样”，恰到好处地解释了司汤达在今日读者看来不可理解的缘由。当代小说中，布鲁姆力挺《寂寞芳心小姐》、《拍卖第四十九批》和《血色子午线》，对于品钦这样一个尚需时日以被经典化的作家，他不遗余力将其拉入正典大殿。更可爱的是，他坦言自己读了两遍才读进《拍卖》，而后陷入深度迷恋。至于读诗，以研读诗歌起家的布鲁姆教授反复强调要背诵：“一旦你好好默记它，诗就会拥有你”，而“反复重读将使你永远拥有这首诗”，而背诵诗又是因为“拥有诗和被诗拥有”，能帮助人们生活下去。作为一个伟大的堂吉诃德式读者，布鲁姆能传授给我们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秘密：占有文本，并为它所占有；做个更好的读者，为了更好地生活。
福楼拜在与情妇通信时曾说：谁要能熟读五六本书，就可以成为大学问家了。作为一个痴读者，布鲁姆深知人生之短，诗书之长，能在熟读、细读与读遍经典之间取得平衡，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如果说《西方正典》是布鲁姆的专题研讨课，那么《如何读，为什么读》就是他的西方文学专题欣赏课。当你读到布鲁姆复述情节的段落，你要知道，他不是真的在复述情节，他是在帮助他不信任的读者阅读：看看，我读到了什么！我不用女性主义读伍尔芙，不用生态主义读柯勒律治，不用后殖民主义读奈保尔！托马斯曼是不是同性恋关《魔山》屁事！虽然我在耶鲁哈佛教了一辈子文学，但我不憎恨文学！
这就是哈罗德布鲁姆，世界最著名读者之一，因反对“憎恨派”而远近闻名。驻身高校，执教耶鲁哈佛，皓首穷经，著书无数，一生强调的是：做个好读者。
布鲁姆心中有一部完整的西方文学史，这部历史以他的基督莎士比亚为中心，以最大程度上的与莎士比亚的互文指数为半径画圆，从塞万提斯到托马斯品钦，在布鲁姆看来，都是因陀罗网上的珍珠，相互通达，珠珠相映，法法相通，重重无尽。
布鲁姆式的阅读反对对文学进行社会历史政治性解读，却难逃两个俗套：将文本看做阅读寓言；将文本的边界融入社会现实。这是他难以自圆其说但也颇为可爱的一面：《奥兰多》是女性写给文学史的最长情书，《拍卖第四十九批》是女读者对美国的阅读，而卡尔维诺那句著名的“在地狱中寻找和辨别什么不是地狱”，则成为了卡尔维诺对“如何读和为什么读”的建议……谈到那些正典大师，他如数家珍，用奇特的方式为他们编织了家族谱系：“想成为托尔斯泰的海明威，是非常契诃夫式的，如同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尽管乔伊斯否认他读过契诃夫。”“普鲁斯特也许比司汤达更加莎士比亚式，但他爱司汤达，因为福楼拜也许会威胁他，而司汤达不会。”你可以说布鲁姆是个文学史地图绘制者，互文族谱编撰者，也可以说他是个阅读妄想偏执狂。
记得读《西方正典》时，布鲁姆那根深蒂固的莎士比亚痴情症简直给我造成了一片巨大的心理阴影，如果说他给了我什么忠告，那就是：不要试图在一个作家身上找到全世界。还好，《如何读》让我看到了一个更为开阔的布鲁姆。他克制着对莎士比亚的痴情偏爱，只收入了零星十四行诗和一个剧本：《哈姆雷特》。尽管表现收敛且公允了许多，莎士比亚还是像哈姆雷特的先父鬼魂一般时刻可能出现在对任何文本的讨论中。谈及《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他心驰神往地表示：“如果存在来世，如果人们继续在来世中阅读，我真想听听莎士比亚大声朗读《镜中奇遇》的章节”。说到《堂吉诃德》中的友谊模式，他兴奋地说，莎士比亚的女人都有能力保持真正的友谊，但他的男人却不能。“有时我觉得，不仅在莎士比亚作品中如此，而且在真实生活中似乎也如此，又或者这是莎士比亚影响生活的一个例子？”如此逻辑，让人绝倒。
《西方正典》缘起于“文化批评席卷文学批评”的危机，是布鲁姆为树立精英文学的经典观的拍案之作，事实上却在真知灼见和表达能力上，离我心中的精英批评有那么软趴趴的一步之遥。身为反学院批评的学院派，力挺审美批评，却也难逃学院派批评家的局囿；在审美批评上，洋洋洒洒极尽铺张，比之纳博科夫、卡尔维诺、昆德拉、艾柯等“手艺人”型读者的吉光片羽，又有不及。这让布鲁姆身处颇为尴尬的境地。除此之外，《西方正典》中，他对20世纪经典作家避重就轻的评说，也难掩他对现代文学审美力和判断力上的虚弱。《如何读》则大有打补丁之意，可看做是对《西方正典》不足之处的浇铸。“影响焦虑说”和“内在互文性”不再是贯穿始终的阅读真理，布鲁姆做回了一个更精纯的读者，展示着他对品钦、麦卡锡、奥康纳、纳博科夫、卡尔维诺的新发现和更为宽泛深邃的对阅读的新爱情。
因此，《如何读》是一个更成熟的老年布鲁姆对西方文学的阅读情书。在《序曲》中，他坦言自己已是年近七旬的老者，不想读坏东西如同不想过坏日子。于是他写了《如何读，为什么读》这份阅读报告，向年轻的我们通报什么值得一读，什么不值一读。他大声疾呼：“坏作品永远是一样的，伟大的作品却千差万别。”出于对我们读坏东西的担心，对我们读上歧路的忧虑，布鲁姆甘做阅尽千帆的老水手，津津乐道又苦口婆心——他是在替我们读书。
《如何读，为什么读》可看作布鲁姆的耶鲁公开课，也许是哈佛，我不知道。该课程主要由四部分构成：短篇小说，诗歌，长篇小说，戏剧。长篇小说又分为前现代和现代两部分。短篇小说中，他偏爱契诃夫的《大学生》，纳博科夫的《韦恩姐妹》，兰多尔菲的《果戈理的妻子》，博尔赫斯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如此选目，品味让人信服。长篇他爱司汤达那本“相对无形式”的《帕尔玛修道院》，说它好就好在不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般自洽，因而每次重读都有新发现的可能。“司汤达疯狂地理性，而只有一个浪漫主义兴盛期的作家才会这样”，恰到好处地解释了司汤达在今日读者看来不可理解的缘由。当代小说中，布鲁姆力挺《寂寞芳心小姐》、《拍卖第四十九批》和《血色子午线》，对于品钦这样一个尚需时日以被经典化的作家，他不遗余力将其拉入正典大殿。更可爱的是，他坦言自己读了两遍才读进《拍卖》，而后陷入深度迷恋。至于读诗，以研读诗歌起家的布鲁姆教授反复强调要背诵：“一旦你好好默记它，诗就会拥有你”，而“反复重读将使你永远拥有这首诗”，而背诵诗又是因为“拥有诗和被诗拥有”，能帮助人们生活下去。作为一个伟大的堂吉诃德式读者，布鲁姆能传授给我们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秘密：占有文本，并为它所占有；做个更好的读者，为了更好地生活。
福楼拜在与情妇通信时曾说：谁要能熟读五六本书，就可以成为大学问家了。作为一个痴读者，布鲁姆深知人生之短，诗书之长，能在熟读、细读与读遍经典之间取得平衡，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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