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开，海上花落

我的老师最推崇《儒林外史》。
我说，据说《海上花》的结构是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的，但比《儒》好点，不像它那样讲了一个人之后，这个人就不见了。
老师说，不见了那才是深刻。
呃，为什么？
吴敬梓先要讽刺那个人，轻易解构了他，后来发现那个人并不简单，走近了品味，发现终究理解不了，就站住，目送那个人离开。
我笑悟，这段话很好，但说的不是《儒林外史》呀。
进而变本加厉和老师辩，《儒林外史》就是不好，它没有情。
老师笑曰，吴敬梓是有意不写情好不好。
但是，俗情也好，滥情也罢，我喜欢《海上花》，就因它的有情，也因它的实际。
   《海上花》为清末小说，作者韩邦庆，据考为上海一才子，可惜39岁便英年早逝。书中写的也是妓女和嫖客的故事，但和《九尾鱼》这种堪称嫖客指南的小说相比，《海上花》绝对是挂羊头卖狗肉。根本没什么色情描写，就是吃吃喝喝过日子，敬敬瓜子，吸吸鸦片，吃吃稀饭，打打茶围，老爷叫局，先生（高级妓女）出局……
同四大名著相比，海上花在大众中间想必还是默默无闻，但中国文学史上的三大名人还是很推重它的。首先是胡适，称其为“海上奇书”，说它的特别长处在于“无雷同，无矛盾”地描写个性。妓女们性情个个不同，有的辣，有的庸凡，有的憨，有的骄……的确如此，那个憨的就是吴雪香，她的相好叫葛仲英，她一定要他听她的话，还叫他儿子……胡适推崇它的另一原因，则是它是用苏州土话写的，所谓“吴语文学第一杰作”，这正切合胡适当时提倡的国语文学运动。第二个推崇的是鲁迅，称其为“平淡而近自然”，将其归入人情派小说，绝对是精明之见。最后一个是张爱玲，她一定是很爱它的了，先是在海外把它译成了英文，后来又把它从吴语翻译成了普通白话，并保留了风韵，只因吴语能看懂的人相对较少，她想要更多的人看到它的好。可惜淡出鸟来的小说注定不是中国大众的口味。
《海上花》的好，就是张爱玲的好，张最不多愁善感的了，她也并不所谓的悲天悯人，她就是有情而实际的代表。有情和实际看似是矛盾的呢，既然重情，就会像理想主义者那样一飞升天，看不得人间俗物；既然实际、现实，就会无情。妓女与嫖客，金钱买卖关系，再明白不过了，但这些外在的牵绊并没有束缚到他们，最重要的是她们的人格、个性与生命力。这群吃喝玩乐之人的混沌故事，当然不能和古代才子名妓的风流佳话相比，但那种聊赖寂寞，有情而又实际的人生况味，轻描淡写又令人细思慢品的风尘恩怨，着实令人动容。
这里的老爷与倌人们，多是不好不坏之人，王莲生是很喜欢沈小红的，但也会背着她做张蕙贞，沈得知后，呼天抢地，暴打张蕙贞。其中既有情感因素也有经济因素，沈小红与王莲生相好后，便只做王莲生一人，王做了别人，她就没经济来源了，且有债要还。这种情况，妓家人都了解，最后众人调节相劝，摆明利害，王莲生百般柔情软语，“小红见莲生真的肯去还债，也落得收场，遂趁此渐渐的止住哭声。”
这些老爷倌人们，也多是精明之人，精明到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也算顺便为对方着想了，因而也就飘出了一股不可思议的人情味。王莲生不明白沈小红为什么拖着不嫁他，张蕙贞就劝慰道：“她做惯了倌人，到人家去守不了规矩，不肯嫁。再歇两年，年纪大了点，就要嫁你了。”莲生却道：“倘若沈小红要嫁给我，我也讨不起。”又是经济情感双考虑。
而罗子富本是与蒋月琴相好的，蒋老了之后，又喜欢上了黄翠凤，不是贪恋她的美色，更佩服她的勇气与风范。黄翠凤要赎身时，罗子富陪前陪后，不敢有半个不字，简直像夫妻。让人不禁觉得既可笑又可爱，她再强，也是要靠他扶持的么，他这样唯唯诺诺，也是情在作祟吧。
史三公子看重了赵二宝，答应回来娶她，赵二宝就闭门不做别的客人了，人家视她为妻，她就不自视为娼。可史三公子不但没回来，还娶了别人。赵二宝只能马上悲愤地操旧业还债。这不是妥协，而是无奈与坚强，女人的实际与韧性，即使委屈，也想办法活下去。就像张爱玲小说里，娇蕊、曼桢们的顿悟——除了爱情，还有别的，短的是爱情，长的是人生。更像亦舒的话，我想要很多爱，如果没有，就要很多钱。钱只是爱的降格，绝望的选择，倌人们能选择，还是会找个中意的嫁了。
张爱玲称《海上花》为传统的极致之作，想必其中的人情冷暖，心思流转，只有传统的评点方式才能得其妙，说得尽吧。
王维有诗《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朱天文说“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才是一个女子最好的时光。就那么开而又落，不为别人存在，这也是默默无言的《海上花》的命运写照。不过当代一位有情人又让它悄然开放了一次，1998年，侯孝贤把《海上花》拍成了电影。淡淡的，闲闲的日常口味，别样的生命状态，只有他能拍得出，尽管细观之，他选的高潮情节还不少呢。
云吞雾绕，寂寞氤氲，让人沉迷；海上花开，海上花落，那一帮有情而实际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