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爱慕此生才
王世贞有句词话,“词须婉转绵丽,浅至缳转,挟春月烟花于闺帷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胡兰成当得起“语艳魂绝,字工色飞”这个八个字。之前看《禅是一枝花》和《今生今世》就是这种感觉。还有什么呢?朱天文在回忆胡兰成的文章《花忆前身》里,评价《今生今世》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之感,悲哀的不得了。天文父亲朱西宁初读胡兰成文章,说了一句,“这人的才情纵横得令人生妒。”
胡兰成这人真真有一股子妖魅。明知他是汉奸,明知他是负心汉,可他的文字还是能拿住人,我们还是要为他叫好。然而,在叫好的同时,想起这人在道德和感情上是有缺陷的。爱慕他才华的人,多希望这人道德完满一点,可事实是,他有缺。人要被他搞到认知失调了,如此只好尽量替他解释,使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坏。
比如,他是汉奸,“汪精卫手下第一才子”。《花忆前身》里写道,胡兰成手书过汪精卫一句诗,“梅花有素心,雪月同一色,照彻长夜中,遂令天下白。”天文说,“咏梅,当然是立志抒情。《山海经》里的故事,炎帝女儿游于东海溺死,化为精卫鸟,衔西山木石欲填平海水,为了后人。此时若有一位少年,听见那高远的鸟音,渗入胆魄,决定了他的一生,连他的名字也用了精卫,那太古炎帝少女的清哀,成了他一生事业的标题。”对汪精卫的一生用了“清哀”二字作评。就像《红楼梦》里借晴雯写黛玉,这里是借汪精卫写胡兰成,有一种所谓的“石破天惊,云垂海立”般的清哀。
又比如,胡兰成之负情张爱玲。这回替他解释的是一个大大的张迷,朱西宁先生。朱西宁年轻的时候投笔从戎,战火纷飞间,随身还带着张爱玲的《传奇》。他却这样解释胡兰成之多情,“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作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个人亦每人一份五饼二鱼。约莫像孙悟空那样吧,拔根毫毛变作千百个分身,意指博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鱼。他不因爱这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相反来说,从一而终的男人,能给的也不过是一份五饼二鱼,何尝会变出十饼四鱼,十五饼六鱼来呢?”说这话的朱先生是一个从一而终,一生只给过慕沙先生一份五饼二鱼的人。他能做出这样一番精妙譬喻,真是只有男人能理解男人。他还想张爱玲看到他写的,能和胡兰成和好,结果可想而知,和事老白做了,不被人打满头包就不错了。
胡兰成的妖魅就是这样。宁萱在《几回魂梦与君同》中,说“那种天生如孩童的负心郎,往往能激发起女人天生就具备的母性……那种天真自私汉式的人物,偏偏都有超凡脱俗的容貌,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入玉山之将崩。更要命的是,他们大都是些了不起的天才,或诗词歌赋,或歌舞书画,一身本领惊世骇俗。因此,他们的魅力便更加令女人无可抗拒。”她在此点了胡兰成的名。胡兰成的魅力近乎于男女通杀了,倾倒了朱天文,朱天心,以及她们的父亲朱西宁,当然还有再早的张爱玲,他能让人生出一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之感。
撇开他的为人这些,单论文字,文字是让人惊艳的,却病在艳极。好比吃巧克力,偶尔吃一块美滋滋的,若是一天吃上十块二十块,不腻歪吗。读《今生今世》,读到玉凤、爱玲、小周部分,觉得他的句子,比喻里带着禅机,文词里含着妩媚,像花的开满了,艳的不得了,真是好极。“这时有人吹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今世里我与她的情意应当是用红绫衭衬着,托在大红金色漆盘子里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没有个安放处,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像这样的句子俯拾即是。故事也蛮有看头。可再往下呢?句子,原来的好之外,再也没有了,因为已在极绚丽处,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来。那转看故事吧,五饼二鱼之后还是五饼二鱼。这些被他夸好的女子,天堂里聚在一处,铁定有一场好戏。他是想学贾宝玉的,可惜他没有宝玉的心,他是没有心肝的。
《禅是一枝花》要好些,不那么腻歪,可见他写自己过于浓墨重彩了。文笔好到这样,再好已经很难了,讲解的《碧岩录》,我大部分没看懂,看懂的地方觉得很有新意。比如英雄美人这个旧话题,他说“英雄美人都是万民的亲人,所以是冤家,在一淘时便这样那样都不对,要凌辱他,不在一淘时,又别人不想只想他。史上的英雄美人都是千载后被人想他也想不完。他在时是世人对他,像对一枝花,如梦似幻。”胡兰成,哪里是英雄呢,似花还似非花,却教人惜,不想让他飘坠,只是历史是无情的。
张汝伦在《莱茵哲影》里,写到海德格尔失身纳粹的一段话,也是可以拿来说胡兰成的,“人们可以同情和谅解海德格尔当时的处境,原谅他书生的‘幼稚’,但思想和行为作为历史事实,就超出了主观的范围,而构成了历史世界的一部分。在这里衡量的标准只有真理和正义,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否则,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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