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评
要是豆瓣有“读后感”这个标题,就不用羞愧了,下面是些感想。
1
安克斯密特与怀特不同之处,在于他在历史理论中引入语言哲学的向度。如其所言,文学,不关注语言与实在之间的关系,相应地,用文学理论处理历史问题不够完备。在这一点上,历史正好是居间的,历史本身就像安氏在本书中不断提到的“中道”(juste milieu)。因此,本书和同系列《历史知识问题》等分析历史哲学著作相比,是一个对历史学的强声辩。它意图告诉史学家,不必纠结于本学科于切近真理的无能,正相反,史学提供了一个领悟实在的独特的角度,与科学不同,但有着同等的有效性。我想,正是在这一思路的延长线上,安克斯密特响应吕森,说“一切历史都是政治史”,历史是实践。(安氏在强调史学不能单纯地用文学理论加以概括的时候,似乎倚昆体良“虚构、写实、历史”古老三分法为声援)
本书提出了很多与历史研究规范相悖的论点,但当我们跳出教条,就可以看到这些新颖的论点正是常识。这些核心论点是某些传统观点的重述。这些传统观点和另外的传统观点,一直以来都处在竞争之中。从这一点重思安氏的论述,当然有可能是我没读懂,它们显得没有那么深刻,论证不是十分严密。安氏的风格很犀利,结果有一些论证不够绵密。引入了语言哲学,但具体的分析还是有点快,有点浅,好用隐喻。奇怪的是,利科的理论与此相关,安氏全书没提到过他。读过之后,有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的感觉。
全篇以第一编最为难读,是核心观念。第三编论丹图一章与核心密切相关。第二编似可理解为,每一个具体的问题,都是核心的隐喻。最后一章过渡到政治表现(代议),此部分及与之相关者最为理解不能,因为根本没有环境。引埃德蒙·伯克的一段话,论证代表根本不重复其所代表者,虽然雄辩,但代表者如何保持良心,如何不致与所代表者完全相反,这样的保证没有提出来。由此反观历史表现,也同样没有保证。消弭主客界限,这本身就像乌托邦。生于荷兰的安氏,没有考虑界限本质上的不能消除。不过,历史表现之于政治表现(代议)的优势,在永恒,在不断的流动,在不功利。不能为人所接受的表现,迟早不能为人所接受。但政治表现不一样,人往往不是那么有耐心。在此点上,历史与政治的关系仍有思考余地。本书中隐隐露出的“写作即行动”(《迫害与写作艺术》的一个自注)倾向,稍给人逃脱之感。写作是行动,但是弱行动,这种感觉无论如何摆脱不了。如能不拘范围,把《政治表现》一书也译出来就好了。
理论和实践离得太远,这也是历史学家对理论不能平心静气的原因之一(安氏所说自卑的投射是主要原因)。本书中所举的例子,如吉本、奥本巴赫等,和现在的历史研究关系不大。他想的似乎主要是历史著作而非论文。但现在的主流还是后者。即如本书,第二编以下也多为先行发表的论文,整体结构有些松散,说不上有机的联系。不过,诸表现一说,与论文必须做学术前史,搜罗全部相关研究还是有联系的。对历史研究将变得私化的预言,也很令人震惊。
总的来说,安氏认为最偏离现有认知而不能在材料基础上予以反驳的表现是最好的表现,在这一点上,本书似不及《元史学》。文学创作已惯于容纳理论,如果史学研究自然地容纳安氏的理论,应该就是对该理论最大的肯定。另一面,如果有理论充分考虑了史学研究的现实,那也应该是好理2论。这本书好像还差那么一点。
最后,本书的翻译,未读原文不敢论信,达与雅肯定是的。印象深刻处有,有一个译注说“实在忍不住要提一下某书中日本人对李朝瓷器的评价‘李朝之美,只是站着’”,虽然感觉这句断章取义的话在原文里的意思和安氏本文不相合,从这一句忍不住里,还是能看出译者的博雅和性格。还有一处译者重述了晦涩的原文,也是好体例。还有几处翻译用了“雅量”“清通简要”“才具”这样的词儿,不由得想,译者读《世说》真是熟啊。至于译文整体的通顺明晰,读过自然就有感受,不说了。 2
意有未尽,稍加补述。安氏在论证过程中复活了一些理念,但同时把这些理念变形了。如论历史研究之为教化(Bildung),是一种研究规范的教化,把这个传统理念缩小了。又如在叙述主义下重述历史主义,以为种种后历史主义的观念仍在其范围之中,也否认了历史主义“质变”的一面,相当于在他的“形变”观念中重述历史主义,这实在是无往不利的。再如论政治史之复兴,以为新文化史微观史种种,都是有着政治倾向即民主的政治史变形,这种考量,则把“政治史”概念放大了。在这个逻辑里没法提出反驳。
有人写作好援引先人以为己助,有人则好与持反论者辩驳以固己说,安氏属于后者。当然行文时他会觉得好些东西是常识,没必要再说,但给人隐去渊源之感。重翻《元史学》,始知怀特对安氏影响之大。虽是书屡提及,还是有引而不发处。如论“表现”时常以贡布里希为据,是盖即始于怀特。又如怀特提出对历史著作的考量往往不出于知识,而出于美学或道德。安氏直否道德一面,提出只有美学才是。这也算是入室操戈了吧。
安氏专论大屠杀有两章,愚意“大屠杀”与安氏表现理论颇有冲突,专论盖为调和而设。如论史家于大屠杀问题倘采取中立态度,倡以客观研究,则非止道德缺憾,实是美学观念的问题,颇有似是而非之感。这两章论“见证”“纪念”似与“表现”主旨关系不大,故颇疑其为强言,不得不言,虽自成理,终嫌脱节。 安可斯密特的理论本色大抵承德国史学而来,如狄尔泰、梅尼克。其推尊政治史,也和德国史学的独特发展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