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书札001 - 终于苏童

中国当代文学的恐怖内核，是对病态对象所处环境的病态迷恋。譬如，《酒国》的疯狂不在于滥饮和食人，而在于人肉市场的产业链高速运转；《玉米》的堕落不在于灵肉分离，而在于那烟一样漂浮与黑暗中的村庄。我曾经在阅读《米》的时候出现过强烈的生理不适，不是厌恶五龙或米店老板一家的道德缺陷，而是无法适应湿漉漉、阴沉沉的“江南”像癣疥一样黏着在身上，挥之不去。
苏童的先锋并不体现为他在“新时期”重新发现了人性之恶（虽然他反复强调这是其文学的首要原则），而是他为此种“恶”寻觅到了可以疯狂生长的沃土。《白鹿原》虽恶，但黄土和庄稼依然保持神性，历史依然保持神性，但《妻妾成群》之恶，仿佛梅雨一样，笼罩一切，触手可及。水乡、绅士、静谧、幽远……凡此种种，都是为了引诱读者首先接纳其美好，但旋即就发现美好的皮囊下面裹着脓水。
我读《黄雀记》，一直神经紧绷，警惕自己被苏童耍弄。但这一次或许失算了。最后的几页当中，白小姐溺水，与垃圾一同漂向下游，但却并不脏、臭。与此类似的，还有对强奸现场的回避，对谋杀现场的回避。除了保润家老屋和水塔这两处被屋顶覆盖的“室内空间”外，苏童的“江南”第一次不以一种溃疡状态下的面目示人。
在作为主线的三角关系中，苏童刻意剥夺了保润自我阐述、自我证明的权利。这个蒙冤之人无法通过任何方式向外界清楚地解释自身生命的处境，在那个风景如画的监狱中消失后，它成为“空白”，而在实际上推动所有与之相关的“自由人”们追求“美好生活”。身陷囹圄的保润，因其无声，反倒成为所有人都可以操弄的符号，人们使用它，躲避它，再造它，为生命的残酷和其悲剧属性寻找借口。没有保润在场的十二年反倒是充实的，人们掌控自己的命运，发财、行善、身体健康。保润归来，并张嘴说话，于是意义的世界逐渐脱落瓦解。
也正是在这里，我看到了苏童和余华的不同，如王德威所说，《第七天》所能触及的极限就是虚无主义，是对生活（如果非要在前面增加一个前缀，那只能是“中国”）的彻底决裂。而《黄雀记》则是“先锋不再”的苏童开始试着追问造就并捉弄亿兆黎民起伏挣扎的“命运”究竟具有怎样的复杂性。在这本中规中矩的小说中，“生活”终于不再是一个披着雨衣、手执镰刀的死神，等待着收割众生。
红脸的新生儿，可以是“耻婴”，也可以是“怒婴”。于是我们每人都成为面对“双面人”之死的蝙蝠侠：你的世界，取决于你希望将哪一张脸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