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爻辞,永恒的狩猎——张枣《十月之水》分析
张枣被称为“当代中国最低产的诗人”,并不是他怠惰,而是他对语言、对诗艺有着极度的苛责,“在尚未抵达形式之前/你是怎样厌倦自己/逆着暗流,顶着冷雨/惩罚自己,一遍又一遍”(《天鹅》),对于尽善尽美的渴求使他亲手消灭了自己的大量诗作。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几乎都是诗人呕心沥血所为,极尽精致之能事,其中繁复的人称变换、斑斓的隐喻和象征以及元诗、现代性等概念的运用给阅读增加了很大难度。这首《十月之水》即是如此,至少在笔者初读时,细读了两三遍还是毫无头绪,幽深的意象带有古中国诡秘的美,但仔细追问,却不能从意象中抽丝剥茧,找到诗人所要带领我们抵达的地方。
十月之水
张枣
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易经·渐》
1
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
你已穿上书页般的衣冠
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尸首间
花不尽的铜币和月亮,嘴唇也
渐渐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
机密的微风从侧面撤退
一缕缕,唤醒霜中的眉睫
就这样珍珠们成群结队
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于一根琴弦
你从那天起就开始揣测这个意义
十月之水边,初秋第一次听到落叶
2
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
鸟是空气的邻居,来自江南
一声枪响可能使我们中断喜汛
可能断送春潮,河商的妻子
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
你的女儿们可能就是她抽泣的腰带
山丘也被包含在里面,白兔往往迷途
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
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
花朵随着所猎之物不分东西地逃逸
你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也拂不去
一个安静的吻可能撒网捕捉一湖金鱼
其中也包括你,被抚爱的肉体不能逃逸
3
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
你也显现在窗口边,水鸟飞上了山
而我的后代仍未显现在你里面
水鸟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长河止
我如此被封锁至再次的星占之后
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顶
白天可以望到细小手指般的星星
黄狗往缝隙里张望 我早已不在里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
板桥霜迹,我礼貌如一块玉坠
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
4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
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
有风景若鱼儿游弋,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当蝴蝶们逐一金属般爆炸、焚烧、死去
而所见之处仅仅遗留你的痕迹
此刻你发现北斗星早已显现
植物齐声歌唱,白昼缓缓完结
你在停步时再次闻到自己的香味
而她的热泪汹涌,动情地告诉我们
这就是她钟情的第十个月
落日镕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
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但正如莫提默·艾德勒在《如何阅读一本书》中谈到的,诗歌来自诗人的个人经验,是人类所共通的,要了解一首诗,一定要去读它——一遍又一遍地读。认真的侦探没有理由找不到一些蛛丝马迹,打开这首诗的钥匙就在开头那句爻辞里:
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易经·渐》
乾卦由六条阳爻组成,从下向上数第五条为“九五”,是“飞龙在天”,为乾卦中最好的爻。本爻辞来自渐卦,是易经第53卦,由巽卦和艮卦组成,巽代表风,艮代表山,风上山下,也叫“风山渐”。这时“机密的微风”、“山丘”就有了来源。最关键的在于爻辞:鸿(水鸟)渐进于山陵,妇人多年没有怀孕。终莫胜之(可解为外部的障碍没有阻挡住她的最终受孕,或没有人取代她的地位),吉兆。
因此题目的“十月之水”,并非时令风物描写,而是暗指怀胎十月。这首诗描写的是女子从未孕、受孕到诞子的过程。与《何人斯》相似,都是由经典中的一句话出发,展开想象,由诗人为这简单的一句诗创造一个丰富的天地、一个完整的故事,几乎可以被视为是一首叙事诗。
当线穿过了针眼,引线编织就变得容易了一些。“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圆圈们”也许代表占卜术显现的卦象,也有可能指水波。接着是“书页般的衣冠”,“恭敬的瓶型尸首”,“花不尽的铜币和月亮”,营造出的似乎是一个家风严肃、保守但富贵的旧式大家庭,一切都带有迂腐生硬的气息,因此嘴唇“渐渐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她”伴着“珍珠们成群结队”嫁入这个家庭,“你和她”走上了一条并肩的道路,“行走于一根琴弦”。“你从那天起就开始揣测这个意义”,这个意义与首句相同,是第一小节和第四小节重复指出的“你”所不可能知道的。
第二小节的首句“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包含了深刻的内涵。钟鸣在《笼子里的鸟儿和外面的俄尔甫斯》中谈到张枣对“我”的警觉时特意引用了这一句。“在写作中,他不像别人那样,以为自我在写作方面相当安全,就是说,仅仅‘第一人称’在内心保持对语言系统的警觉在他看来还不够”,“‘我’在张枣看来,仅仅是个出发点,在他多数诗中,是与另一个‘我’有区别的,它受制于相互限定的关系、分化和折射,否定或肯定”。因此诗人说“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从“我”抵达“我”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正如《天鹅》中说的“你是怎样/飘零在你自身之外”,《题辞》中“我”要“穿过目光中的那个家伙/那裹着外套的家伙/那黑暗中声音嘶哑的家伙”来走近“你”,因为那个自以为的“我”,可能“改不了这样或那样的习惯”,有着深深的无法察觉的固执(《秋天的戏剧》)。所以在这场激烈的狩猎之中,猎物正是“我们自己”。
这一句后面,诗意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诗人对于意象的组合更加隐晦。鸟,春潮,河商的妻子,山丘,白兔,月亮,花朵,落花,吻,金鱼,诗人终于用最后一个意象点醒了我们——“被抚爱的肉体不能逃逸”。实际上,这一小节暗示了男女主人公的欢好,充满了性暗示。鸟、白兔、鱼都具有极强的繁殖力,花朵本身就是生殖器官,在古代都是人们生殖崇拜的对象,闻一多先生《说鱼》一篇就专门谈论了《诗经》中鱼的性暗示。白兔、山丘、月亮与女性身体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河商的妻子”来源于诗人庞德根据李白《长干行》进行大量改动翻译而成的诗作,讲述从小青梅竹马的河商夫妇,由于婚后丈夫常年在外经商,妻子在家中担忧、哀怨的情绪以及对过去美好生活的追念。“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或许是在暗示“你”这一形象与河商的形象发生了重叠,至少二者经历有相似之处。山丘,白兔,“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角色转换的原因是“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张枣又使用了他喜爱的“镜子”意象,镜子可以反射、折射,镜中的画面是相反的,所代表的角色也可以转换,我们奋力追逐,实际上“所猎之物恰恰是自己”。花朵不分东西地逃逸,花朵就是伴随着“所猎之物”的“她”。“你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也拂不去”,这句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那个丢了江山的痴情的李后主,“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诗人至此终于愿意稍稍慷慨一点,给我们一点露骨的暗示,“花朵”——“被抚爱的肉体”,在“一个安静的吻”的俘虏下,不能逃逸。
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你在窗口边,看到了“鸿渐于陵”——“水鸟飞上了山”,真的“妇三岁不孕”——“我的后代仍未显现在你里面”。这一节的人称发生变化,“你”变成了“我”,“她”成了“你”,上一节的抚爱使得女子不再是一个疏离的第三人称。而此时出现了变故,“水鸟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长喝止”,“我”因此被封锁“至再次的星占之后”,两人的感情就此发生了波折。诗人又开始运用含混的象征和悖论,大房子偏由稀疏的茅草遮顶,明明是白天,却可以望到星星,但“我早已不在里面”,因为在我的旅程中“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这座“大房子”是谁的旅店呢?其实还是开头,“你”也就是“我”穿着“书页般的衣冠”步行其中的地方。为什么成了“别人的旅店”?第二小节早已告诉我们,“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我们所习惯于的“我”恰恰是要警惕的,在这场狩猎或者是旅程中,我要抵达我,就要先抛弃那个过去的我,抛弃那个我习惯居住的充满“瓶型尸首”的大房子,否则“我的后代”就无法显现在你里面。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条道路冷清却是我必须要走的。我礼貌如一块玉坠,温润,完善,经过自我悉心的雕琢。终于,有了那么一道曙光,“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张枣在写给他儿子的《断章》中有这样一句:“你生下我,我来生你”。生育在张枣眼中是一种奇妙的轮回,角色可以翻转,你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你,我们彼此可以互换,因为彼此是对方生命的一部分。在《十月之水》这一句中,有四个角色,我,从前某个人,我的后代,你。在这个故事里,这句指示,女子终于受孕,有了男子的后代,应了爻辞的吉兆。但这复杂的角色很明显没那么简单,根据前诗,我们可以理解,这四个角色其实都是“我”,都是作者。我承载着另一个时空的从前的我的微笑和叹息,经过这漫长的旅程,终于破茧而出,孕育了新的自我。
最后一节对第一小节进行了呼应,诗人重复,“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一旦开始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也就是水波扩散,“你可能是另一个你”,诗人在这里又透露了自己的真正用意。其他的蝴蝶们逐一死去,留下的痕迹只有破茧的你。这是新生的时刻,是诗人梦想的时刻——白昼完结,北斗星已经显现,指明了黑夜的方向,植物齐声歌唱。你再次闻到自己的香味——上一次应该是随着所猎之物逃逸的花朵。她,诗中的女主角,含泪告诉我们这个喜讯:她所期盼的十月怀胎终于有了结果。而此时,“落日融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这个人是谁?他在彼岸,或许就是那个叹息和微笑的“从前某个人”,那个从前的“你”。
这样分析下来,我们可以从抽象的诗句中,看出一些端倪。就像《何人斯》一样,张枣从《易经》的一句爻辞创造出了一个唯美迷离的古典故事,这是他极为擅长的。但张枣从来不仅仅满足于这样的“故事新编”、古诗改写,这不仅仅是一首含混的叙事诗,更包含了诗人对于自我的警惕、怀疑、打破、寻觅、追逐以及他所设想的美好的抵达。诗中这些繁复变幻的角色其实都是由一个演员扮演的,那就是诗人自己。诗人把“我”分化成男和女,分化成过去之我、当下之我及我之后代。时间,空间,在诗人手中都是可以任意变换的玩物,真正的主题是在明白“你可能是另一个你”之后,来实现“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在张枣许多精美的诗作之下,都有着这样一个共通的主题。在这首诗中“我”终于等到了“她钟情的第十个月”,可是“我”是否已经成功猎取了我自己?恐怕未必。这首诗写于1985-86年左右,诗人当时才二十来岁,但这种自觉一生都贯穿于他的诗作中,他一直警惕着、寻觅着那个永恒的猎物——他自己。毕竟“活着?活着就是改掉缺点/就是走向英勇的高处,在落叶纷纷中/依然保持我们躯体的崇高和健全”(《秋天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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