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外人的隱秘觀照
淺談《鶯鶯傳》的張生形象 世人往往稱道《鶯鶯傳》中所摹寫的「愁艷幽邃」鶯鶯形象,而每每貶斥張生「始亂終棄」的負心者自私自利的性格特征。然而,在筆者看來,「張生」這一角色遠比「負心漢」要複雜而豐富得多。 基本上可以斷定的是,元稹便是《鶯鶯傳》的創作者,「張生」形象其實便是元稹自己的鏡像投射,因此論及張生形象其實也是在探索元稹本人的內心世界。而元稹借張生這一鏡像進行文本書寫的行為本身便充滿了玄機,他為何不直接以「我」直接代入進行觀照,顯然此間必存在一定的苦衷。而從《鶯鶯傳》的文本內容來看,張生與鶯鶯的愛情其實是不符合禮教規範的,張生為求取仕名獲得社會認可而最終拋棄了鶯鶯,雖然以「紅顏禍水」掩蓋當初自己對於這段感情的癡迷,但從最後張生還是忍不住去看望已嫁為人婦的鶯鶯。可見其情猶存,而從「怨念至誠,動於顏色」幾字的交待中更可知情之深沉。 再跳出文本來看元稹,他在字面上將張生、鶯鶯幽會之情斥為違背禮教之「過」,言張生拋舍這段感情的舉動為「善補過」,更稱該文本的書寫意圖標明為「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但又自相矛盾地在前文中用極為細膩的筆墨來摹寫鶯鶯之風貌情狀,更在《會真詩》中濃墨重彩地詳述張生、鶯鶯兩人的歡愛場景,由此元稹真實內心中對這段感情的依戀和懷念顯而易見。從貧寒之處一路攀爬至宰相地位的元稹是決不能將這種幽微的懷戀直接書寫出來的,否則定將受世人唾罵而顏面掃地。於是,方才借了張生這一形象來進行鏡面的映射,重新咀嚼過往的溫情。 因此,元稹千方百計地掩飾真實,同時又無處不凸顯真實流露真情,這並非元稹為文手段之低劣。他原本大可以棄置不寫,或者將本事改的面目全非,但是終究還是選擇以這樣一種隱曲而含蓄的方式將往事一一書寫出來。或許對於書寫者自身而言,「為之者不惑」的意圖,要遠遠勝過「使知者不為」的表面托辭。張生作為「為之者」,一度僭越禮法而耽於情愛,但終因科舉——社會價值實現的重要途徑,而自覺中斷了這番僭越和耽溺,回歸生活正軌。「補過」之後,張生便真的「不惑」而開展了全新的幸福生活嗎?答案自是否定的。仕途平步青雲並沒有給元稹帶來無限的快樂,相反他一生過得鬱鬱寡歡,從那詩詞文賦中便可見一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此情此境何等蒼涼。而在《鶯鶯傳》中,元稹借鏡像張生進行隱秘的對逝去情味的反芻和咀嚼,恰恰反映出其內心深處的難以釋懷,或是懺悔,或是救贖,終「惑」而已矣。 回過頭來,再由此反觀文本鏡像中張生的形象。當他西行之時面對鶯鶯的真情吐露,其實並非存心閃躲提親之事,實在是他深刻地明白自己對於這份情感的難以承受——現實中功名的羈絆如影隨行,叫他怎生徹底放肆於禮俗之外?但是對鶯鶯的愛又叫他每每不能割捨,最後將她書信遞於朋友觀看的「快刀斬亂麻」中,殊不知斬斷的也是張生自己的情思,內心的絞痛難以避免。而當他欲圖見鶯鶯最後一面,聞到那一句「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時,更不知是何等的無奈和悵惘。相較於《李娃傳》里鄭生為了愛情而全然不顧功名前程的自我拋擲,張生的懦弱退縮更顯現出現實壓迫下其處境的無奈和可憐。然而,即使是懦弱的選擇,畢竟也始終是自己親自做出的抉擇,這便意味著必定要承受日後年復一年的傷痛與遺憾的懲戒。是以,筆者曰:薄情張生實乃可憐之人,鏡外元稹更是自古傷情多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