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自强与三傻大闹宝莱坞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作者方方。
这篇小说并不是最新的作品,大概在2013年的时候,这篇小说已经被许多重要的期刊转载,包括《文学报》、《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等。因为最近在不少文学批评研究文章中频繁看见这个名字,所以下载了一份电子版,在睡前或饭后阅读,打发时间,满足好奇心。
一、剧情简介
下面一段是小说情节的简介,已经了解情节的话可以直接跳过。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但其中不乏吸引人之处。故事大致讲述了一个叫做涂自强的乡村青年,因为自身的勤奋刻苦考上了大学,成为了全村的骄傲。然而故事的背景并不是七八十年代,从小说中与电脑、手机、“傍大款”等有关的细节来看,这篇小说的故事至早发生在2000年前后,那时大学本科的学历已经呈现“烂大街”的趋势,并且涂自强上的学校似乎也不是今天的“985”一类。因此即便涂自强受到全村人的羡慕,并且在从“乡村”到“城市”步行的一路上都被当做天之骄子来对待,但是到达武汉之后,涂自强很快成了城市中甚至比普通还不如的那一类人。在作者的设定中,城市生活里个人的“家庭背景”和手中握着的钱是衡量人的第一标准,因此乡村骄子涂自强来到城市之后迅速成为大家眼中不折不扣的“屌丝”之一。
“屌丝”的故事从很久以前就颇能吸引读者的胃口,无论是屌丝被生活虐待,还是屌丝因为种种奇遇成功逆袭而开始虐待生活以及生活中的各种美女,几乎都是为读者喜闻乐见的。
虽然在别人眼中与“屌丝”无异,但涂自强颇有些“自知之明”,因而总是活在一种“知足常乐”中。小说的作者方方是1955年生人,今年已经六十岁,但是她笔下涂自强身边同学们的活法与今日“青春片”里的青年们却是颇为相似。当这些以姓氏作为代号的“赵同学”、“李同学”、“马同学”们玩电脑游戏、谈恋爱、聚会吃饭时,涂自强则在大学食堂里兼职,被身边的女同学白眼看待。他的第一台电脑是室友淘汰的二手货,为了不白拿别人东西,涂自强为这个室友洗衣服几乎到毕业。同样方式换来的还有自己的第一部手机,当他打电话到村长家去的时候,父母走了几十里山路才欣喜若狂地接到了儿子的电话。
涂自强的人生一路进步,虽然他的处境仍然说不上顺利,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作者的笔调算是相当“仁慈”。
但故事即刻出现转折。本来决定通过考研走学术道路的涂自强在考研前夕得知父亲病逝,因此决定加快自己赚钱自立的人生脚步,立刻走向社会。然而他在第一份工作中就被老板欺骗,在年终发奖之前老板携款逃跑,母亲因为独自过年而被倒塌的房梁砸坏了腿,于是涂自强决定咬咬牙将母亲接到武汉照顾。
原本颇为流畅的故事到这里突然发生急变,涂自强突然发现了已是肺癌晚期,原本将自己人生的高峰期定位在五十岁以后的涂自强人生在此便草草了结。最后涂自强谎称自己要去美国进修,与母亲告别,人生就此划下句点,一个想改变自己人生的有志青年倒在了人生的征途上,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丝毫胜利的滋味。
二、“屌丝”的生存问题
虽然我认为以涂自强自身拥有的智力以及坚忍来看,他决不应该是一个屌丝。但是作者为了强调出身背景在这个特色市场经济社会中对个人地位的影响,将涂自强的故事写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屌丝”的故事。
在各种贴吧、论坛中,关于屌丝的故事数不胜数,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甚至连涂自强都不如,但大家无非是看看笑笑罢了,网民相对拙劣的文笔告诉读者这并不是现实。然而老道如方方的文笔则几可以假乱真,一众文学批评者也随声附和,告诉读者们方方反映出来的就是现实生活中青年们的个人悲伤。
来看这个小说的读者们有一小撮是为了完成学习或者工作任务的学者与文学专业学生,还有更大一部分的读者是与专业的文学训练无关的,他们或许是还没有社会经验的青少年,或者是没有涂自强的智力和努力但却遭遇着涂自强式困境的青中年。方方那种逼真而又老道的文字会告诉他们什么?
在我看来这就是专业作者不负责任所带来的危害,而相当大一部分专业当代作家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可以看见这种问题。当中国电影在重复着“没有青春的青春片”与“没有恐怖的恐怖片”,不断制造垃圾时,当代小说——这些看起来更有操守得多的东西也陷入一种类型化的陷阱之中,把人类主体的能力不断弱小化,性格懦弱化,而把现实不断悲剧化、恶劣化。就我目前所阅读过的作品来看,这其中包括余华的《兄弟》和《第七天》,莫言的《丰乳肥臀》,格非的《春尽江南》等。对于70后作家我并没看过太多的作品,但是相信在我没看到的作品中,这样的问题也相当广泛的出现,也许之后我的阅读经历会证明这一问题。
创作者和批评者都说这样是一种直面现实的做法,但实际上这些作品根本没有办法吸引政府或者是权势者的注意。在韩国电影中,例如《熔炉》《素媛》等,虽然其中人物命运悲惨到仿佛是作者有意帮着恶势力说话,但是因为这些作品的社会影响广泛,国家根据作品反映出的问题制定了相应的法案。也就是说故事情节的凄惨除了虐待人心之外起到了现实作用,它使得更多的人避免于这样悲惨的遭遇。而在当代文学的一系列作品中,首先是缺乏指向明确的具体问题,其次是社会影响不广泛,上层社会对于这些作品也没有给予多大的重视,因此这些小说情节上的“苦情”设计出了让读者感觉到生活的希望实在渺茫之外,其他积极的作用微乎其微。
也许有人会说一直要求正面能量,那是十七年和文革时候的文学,我们现在已经走出了那种政治化的藩篱,应该从人性与社会的阴暗面当中寻找生活的真实,或者是审美的魅力。这时我想拿出文章后半段的《三傻大闹宝莱坞》说说事。
这部电影同样不是什么新电影,2009年已经上映。之所以把它和《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放在一起来看,是因为这部电影讲的差不多也是屌丝的故事。也许里面的男一号兰彻因为超人的智商而注定摆脱屌丝的命运,但是另外两位主角拉朱与法罕在主要的故事中则充满了失败者的味道,曾经一次年级考试中,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虽然他们身处故事中全国最高等的学府,但是拉朱与法罕全对自己的专业毫无兴趣。
当他们与涂自强面临相近的人生困境时,他们则采取了另外一种人生态度“追求卓越,成功就会不知不觉中追上你。”具体点解释的话,就像其他一些励志文字说的那样,不要去追求钱,当你的水平真的高到了一定程度,钱会来找你的。
当我们感慨涂自强被这个势利的社会逼迫得走投无路时,我们应该看看他在做什么。在小说中涂自强做的第一份工作是电话营销工作,而涂自强在大学时候学习的是理工科专业。后来他“去广告公司当过策划,去保险公司做过推销,又去房地产公司做过文宣,还去电器商场送过货。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给人安装空调。”涂自强的工作一换再换,每个岗位上短暂的工作时间自然让他很难和“卓越”两个字沾上边。涂自强除了一种吃苦耐劳的精神之外,在他身上从来没体现出过对职业的热爱与兴趣,这种情况下他是否真的能把工作做精做好?这恐怕是个疑问。如果一个人的工作做的马马虎虎,一直缺乏突出之处,那么他恐怕确实只能一直徘徊在社会整体的中下游,充当最没有个性的普通“标准件”,并且随时有被替换掉的危险,反正换来任何一个其他标准件,效果都是大差不差。
当然,如果一个人的个人能力(包括智商,情商)都只能保持在人群中的中等或者中等偏下时(从小说中交代的问题来看,涂自强个人的情商似乎不高,他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平时也不顾及个人形象的营造和维护,甚至为了省下洗澡钱便几个月都不洗澡),这个时候个人的社会背景确实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小说的作者在没有说明涂自强具体的失败原因的情况下,将这种背景的决定性作用的适用范围无止境的扩大了,进而形成了一种“没有背景注定失败而有背景注定成功”的核心论调。
但读者在未及细想的时候就很有可能坠入到绝望的情绪中难以自拔了,甚至还会有不少不甚成功的人顺理成章地把涂自强当做自己失败的告慰:“看到没,像涂自强这么自强的人都找不到出路,说一千道一万,操蛋的社会。”但方方写出来的东西,是社会的真实面貌吗?
三、癌症导致的突然死亡
刚才说了《三傻大闹宝莱坞》中的道理,但我们心知肚明,现实生活中能够做到兴趣与职业结合的人实在是太少,因此涂自强自带的吃苦耐劳属性也足以让他在经历一段时间的磨砺之后逐渐在城市站稳脚跟,但是作者显然不满足涂自强真正“自强”起来的命运,而让他在生活真的逐渐出现起色之后立刻陷入“肺癌晚期”的死亡困境之中。
曾经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形容死亡的话:“死亡就是在你的面前,向上下左右无限延伸的一堵墙。”之前涂自强四处碰壁,但仍可以有一线生机,现在他则真的无论如何都是一死了,但这种安排却显得非常突兀。
之所以说这样的安排显得突兀,是因为在小说的开头,涂自强的青梅竹马采药曾经给了涂自强一首关于“个人悲伤”的诗,也就是说作者在开头希望将文章定调在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上。但随着后来涂自强的受挫过程中“社会背景”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已经有意识地被作者上升到了关于城市中无权势者的群体悲伤,尽管通过上文的分析,这种群体悲伤是值得怀疑的。而到了最后,可能是为了使涂自强的经历重新回到个人,作者安排了癌症这种在三十岁人群中并不具备普遍性的桥段,但问题在于,此时涂自强的人生已经逐渐出现转机,他已经是外出开拓业务的骨干之一,如果涂自强如果不因癌症而死,那么之前由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群体悲伤则不成立了,因为这种悲伤成立的前提就在于因为社会背景的原因,有能力的人无法过上与之对称的生活。
四、结语
其实我个人并不是特别喜欢阅读当代主流的严肃小说,这并不是说在这个范围内没有出色的文学作品,而是说在这其中有许多作品都存在着比较一致的问题。
一方面由于作家个人的能力所限,一方面由于文学批评的规训,许多作品当中都存在上述的两方面问题,一方面是例如《涂自强调个人悲伤》中最后莫名的癌症安排,许多小说在情节与结构的设置上存在问题,另一方面则又如小说中展现出的看似真实但却并不真实的社会以及有所偏差的价值导向,许多当代小说在没有能力给人以正面的力量和期许,又不甘于平淡收场的情况下,便一定要用一种残酷的生活经验来作出向人性深处探索的姿态,仿佛这样的安排方才对得起九十年代以来的社会现实。
在现在的语境中,似乎一反复强调正面、积极的力量,便意味着是对十七年以及文革文学的传统复归,进而触犯了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但我想重新强调的是,悲剧的、艰辛的故事似乎也不妨碍希望的传递。比如说最典型的《肖申克的救赎》,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都是一时之佳作,主人公安迪本是个前途无量的银行家,但却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在监狱中耗费了十九年时间,在监狱中他体验过暴力,更多次被同性恋者侵犯,在这个没有自由当然也没有家人、美食、娱乐的地方,他不止丧失了生活的可能性,更身不由己地帮典狱长洗掉大量黑钱。毫无疑问这是个悲惨的人生,无论从肉体还是精神上,安迪几乎都不得超脱。因癌症死掉的涂自强面对的生活一定比安迪面对的生活更加真实,更加有人性与灵魂的深度吗?我想恐怕未必。然而比涂自强更惨的安迪用十九年时间挖通了监狱的墙,爬过了几个足球场那么长的污水管,里面或者有粪便,或者有肥硕的老鼠,安迪可能一边爬,一边吐。但是他最后逃了出去,尽管他已经距离老年不远,但是他终究在一个面对太平洋的小镇重新落脚,在夏天的时候可以出租游艇,可以自由自在地喝冰镇啤酒。
安迪说,希望是个好东西,我想这尤其适合文学。如果现实没有那么残酷,但文学把他描写的非常残酷,并且让你相信这是真的,是否合适呢?如果说现实已经非常残酷,那么文学带给人们更残酷的残酷又有什么意义?后现代主义的语境里面人们羞于谈论“意义”,但扪心自问,如果没有意义人又是在为什么而活?当中国的恐怖片和青春片们正在忙于给人一种极度虚假时,当代文学当中“直面生活”,“探索人性黑暗”的政治正确同样值得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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