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是哪一种现代性？

哈佛名教授李欧梵的讲演集。李欧梵由文学而文化，由文化而探究都市中国的现代性问题，听上去很有诱惑力的学术脉络。

都市原本就与现代性相伴而生，没有现代性，就没有metropolis这种大都市。按照李欧梵的观点，中国都市的现代性是未完成的现代性。比如互为参照的双城记，上海与香港，这两个最接近资本主义的都市，因为救亡与革命，其现代性的进程是一再被打断、被中断的。香港作为英国殖民地，直到二战之后才开始发展为具有独立性的现代性都市，而上海则在四九之后完全中断了现代化的进程。
 
但这种“未完成”的现代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在本书的第一篇文章中，李欧梵引用查尔斯·泰勒的话，说有两种现代性。一种是马克斯·韦伯意义上的现代性，即启蒙以来的理性化、去魅化、科技化的精神，简单地说就是资本主义的精神，或者说世俗化。这是最通常意义上的观点。泰勒自己提出了另一种现代性，即除了韦伯的现代性之外，还要考虑文化的、社会的、主体的、民族国家的因素。这个听上去很玄，大体上是相当于承认现代性是多重的，多元的。也就是说，不止一种现代性。比如西方的现代性包含了宗教世界的去魅，但在其他国家和地区，是不是一定需要这种去魅才能实现现代性呢？未必见得。
 
就此而言，所谓未完成的现代性，也许并不是未完成，而是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采取的是不同的路径？比如四九之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实践，我们能说它是反现代性的吗？难道它不是采用了另一种方式，用集体而非个体的，计划而非市场的方式试图走出另一条现代性的路径？难道马克思主义不也是从启蒙理性衍生出来的产物么？
 
这样的想法也许拓展了思路，但总觉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稍不留神，就会变成为某种倒行逆施而辩护、而张目的工具。反现代性不是要推翻现代性，不是要回到过去的被抛弃的传统。所以多重现代性提出之后，还是会有人要为多重现代性寻找一个核心，比如艾森斯塔德说的“高度的反思性”，人们会反思、批判了，不是相信与生俱来的真理和权威了。不过这个反思性实际上还就是世俗化吧？

当然，在李欧梵这里，未完成的现代性显然还是韦伯意义上的现代性，理性，工具化，技术化，世俗化。这些东西，投射在都市文化之上，出来的就是瓦尔特·本雅明这样的文化观察家。这是个人脱离集体，宗教褪去光环，人类掌握命运的过程。消费代替了审美，科技替代了匠心，声光化电取代了小桥流水夕阳西下。然而个人的自由和解放同时是个体在大生产、大消费、大都市时代的失落和彷徨。本雅明已经预先感知了这一点，用他的浪游者形象预见了这个迷茫。这种失落和迷茫流转于文人笔下，茅盾们震撼于“light, heat, power”未几多时，张爱玲、朱天文、王安忆已经开始咏叹世纪末的华丽和苍凉。

而到了真正的世纪末，97前后的香港，在达明一派的电子乐节拍中，我们又听到了这种苍凉。新世纪之后，单飞的黄耀明唱出《下流》，继续在这个已经高度现代性的都市表达自己的怀疑和反思。就此而言，未完成的现代性也许是永远无法完成的。

～～～～～～～～～～～～～～～～～～～～～～～～～～～～～～～～～～～～

《未完成的现代性——北大学术讲 演丛书(20)》
8条笔记

第172页 2015年11月20日 23时00分
书摘：
在当今全球化的影响下（也有人说是焦虑之下），民族国家在语言上的主导地位已经逐渐在瓦解，继之而起的反而是如何容纳文化逐渐多元化的问题；换言之，我认为当代的华文本来就是“杂种”，我们不妨从这个立场出发，来探讨海外的华文创作如何丰富中文本身的内涵，这种尝试也不必以“中国性”为依归，因为为所谓中国性也是多数的。
心得：

2015年11月20日 22时56分
书摘：
以一个老上海市民的眼光来看（相信张爱玲也一定会如斯断言），半个世纪的革命确实毁掉了整个的中国城市文化以及它的都市感性。惟一的置身革命旋涡之外的都会就是香港，而一个城市需要一个“他者”才能被理解。 上海和香港所共享的东西不光是一个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历史背景，还是一种扎根于大都会的都市文化感性。其实历史已完成了其最具讽刺性的一击，在农村包围城市的乡村革命胜利后的半个世纪，人们又再次看到城市的重要性，并把它们作为文化与经济的中心。当中国一个世纪的现代性追求快告终时，像上海与香港那样更多的城市，像幽灵样在不远处地平线上晃荡。
心得：
双城记的文化意义

第127页 2015年11月20日 14时59分
书摘：
所谓大都市（metropolis），根据雷蒙德•威廉斯的说法，它基本 上应该是自成一个世界的。大家都知道最重要的大都市之一就是19世纪到20世纪的巴黎，当时法国几乎所有关于现代的憧憬都含蕴在其都市文化之中。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堪称必读，他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一个基本的论点就是说西方所谓的现代性是资本主义发达的产物，而资本主义文明则是在现代性的大都会中产生的，作为一名作家，特别是一位像像波德莱尔这样的诗人，如何对这种现代性进行行一种抒情式的、寓言式的描述和批评，这是本雅明关心的重点。我是受了这本书的启发才想方设法研究上海的，因为我觉得彼时中国的城市中只有上海才多少能和资本主义挂上一点边。
心得： 现代性是都市化的，所以研究都市文化就是研究现代化？

第118页 2015年11月20日 14时38分
书摘：
香港的生活节奏可能是世界上最快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的 香港人就活在今天，今天的生活节奏很快，生活的空间非常狭小，从早到晚忙的不得了。这种“今天”的节奏事实上就印证了早年波特莱尔对于现代性的定义，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定义，什么是现代性？什么是modern？什么是现代的？其实就是一种时间的绞合，是一种瞬息即逝的、捉摸不定的短暂的时间，一种过渡的时间。时间的感觉之所以不稳定，是因为它是变动不居的，现在马上就变成了明天，昨天又变成了今天，而今天呢，和昨天的关系也是暧昧不清的。 所以目前很多西方的人文主义学者，都不约而同的开始研究“今天”的问题，今天变成了现在时间观念里最小的单位，他们就是从这个最小的单位来探讨它的哲学性、它的思想性它的意义性。这种探讨的方式，我认为还是一种有人文精神的探讨方式。
心得：

第102页 2015年11月20日 14时00分
书摘：
这是颓废的年代，这是寓言的年代，我与它牢牢地绑在一起，沉到 最低最低了。我以我赤裸之身作为人界所可意接受最败沦德行的底限。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
心得：
转引朱天文《荒人手记》，讲同性恋的。关于同性恋的文字总是感觉阴暗、颓唐，但 却有一种惑人的魅力。

第80页 2015年11月20日 08时33分
书摘：
如果我们把这两种现象合在一起，则可以感受到另一种“世纪末的华丽”：这个世纪末情绪所指涉的是一种大动乱、大革命前夕的心态，用40年代初张爱玲的话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苍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然而，即使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这种苍凉美学的表现，也是华丽的。恰因为它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终结，所以表现得更华丽。
心得：
《世纪末的华丽》

第83页 2015年11月20日 08时00分
书摘：
作为一个小说家，朱天文的作品可能也是最讲究“色香味”俱全的 ，但她的“华丽”文笔又和张爱玲不同：内中的“洋味”似乎更重了一点，但字里行间仍然继承了不少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学，而不是张爱玲所钟意的才子佳人通俗言情小说。但另一方面这两位女作家也很相似，在她们的小说世界中，“华丽”的外表背后是一种苍凉和荒废：张爱玲的苍凉是对于一个大时代降临、文明即将毁灭前夕的无奈和无助；而朱天文的“荒废”——在她的小说《荒人手记》中表露无疑——我认为却是出自对于当代全球文化心态一种竞相追逐时尚、只有现在没有过去的心态的悲观。
心得：

第25页 2015年11月21日 15时32分
书摘：
我认为胡适的语言的确是他最大的“文化资本”。这种语言不适于 写出好的文学作品（所以我从来不看重他的白话诗），却最适于作理性的论辨或介绍新知——譬如杜威的实证主义。换言之，我认为他的白话文体是和翻译西学不可分开的。诚然，严复可以用文言翻圣西学，功绩卓著，但胡适以白话文为之，更容易懂，又象征了一个新的开始，也附带引起了五四白话文逐渐欧化的趋势。
心得：
胡适的语言特点，明白清晰

第1页 2015年11月21日 15时50分
书摘：
目前，modernity的使用频率非常高，研究现代性的理论家也大有人在。其中我只提出一位学者，加拿大的Charles Taylor，他写过一篇文章，题为《两种现代性》，综合了一般国外学者对于现代性的理解，提出现代性的两种模式，一种模式是从韦伯的思路发展出来的，即所谓现代性，就是着重于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发展出的一套关于科学技术现代化的理论，这个传统Charles Taylor称之为“科技的传统”， 这个理论的出发点在于所谓现代性的发展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现象，从西方的启蒙主义以后，理性的发展，工具理性、工业革命，到科技发展，甚至到民族国家的建立，到市场经济的发展，加上资本主义，这一系列的潮流似乎已遍及世界各地，无论你是否喜欢它，是否反抗它，这个潮流是不可避免的。 …… 另外一种模式是Taylor自己所做的模式，这是从他的一本书中演变出来的。这本书题为Sources of the Self，即《个体的来源》，其中把西方从古到今所有关于个人、个体、主观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的各个支脉、源流都进行了梳理。他认为所谓现代性，表面看来是从欧洲发展而来的，事实上它蕴含着非常复杂的文化内涵。而西方的这一套现代性又是充满矛盾的，其中包括了理性、科学，但是也包括了其他因素，如个人因素、主体性因素、语言的现实的因素，甚至还有民族国家的模式是否能在第三世界国家行得通的问题，等等。
心得：
两种现代性

以上摘自：
未完成的现代性——北大学术讲演丛 书(20)
作者：李欧梵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