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面向未来的教诲

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是在机场书店里，记得是翻到里面讲到“交换网络”，让没什么历史知识积累的我感到新鲜，因此萌生想读的愿望。这本书具有后浪“大学堂”这些引进教材的一贯篇幅，内容丰富详实，我断断续续在家里、在上下班的地铁上读了两个月才读完。

读完后当然觉得收获很大，不过，这些收获不太像“历史知识”，倒是科学知识比较多。首先是它大半本讲的是农耕文明社会之前的事，而讲这些事更多借助的是物理、化学、生物知识，并且一面讲研究成果，一面讲研究手段，乃至还讲现代科学一步步获取这些成果的发现史，以及目前仍有的争议。《大历史——虚无与万物之间》的书名，就是这门学科的理念本身，即“自从宇宙开端起历经的全部时间的历史”。对于历史的基本模式，“大历史”把它概括为“复杂性的渐增”。据此就有大历史的如下八个“门槛”，代表八种重要的新事物，或者说新的物质组织模式，新的“复杂性层次”：（1）大爆炸——宇宙的起源、（2）恒星、（3）较重的化学元素、（4）行星、（5）生命、（6）智人、（7）农业、（8）现代世界/人类世。每跳过一个门槛，就会产生此前未有过的新的实体和行为，新的属性和模式。前几章用一种很通俗的行文概括了不少科学知识，视角从宇宙开始，慢慢聚焦到地球和生命，对于不熟悉这些学科的人应该尤其会觉得有趣，会明白我们的生命如何一层层地由更基础的单元建构起来，感受到“演化”的惊人。如果你听过“你身体里每一个重元素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超新星”这句话，读过前几章你就可以了解这话当从何说起。

第二是它不像流行的《全球通史》《世界小史》（我看书少，也就知道这些），即便说到人类社会也没多少人物、事件的叙述，多是宏观的模式概括和机制分析，尤其注重社会组织形态的变化，比如说从古至今，人类诸社会中“强制性权力”与“共识性权力”的消长。但比起第一作者大卫·克里斯蒂安另一本畅销书《极简人类史》，这本书还是完整、详细很多。比如讲农业的一章，提出了一个人类何以“不得不”过渡到农业的“四步”理论，比较了世界各个地区产生农业的早晚、深浅，论述了不同地区农业的不同发展特点与其所处的自然环境的紧密关系。（我觉得这方面的观点比较借鉴戴蒙德那本《枪炮、病菌与钢铁》里的思路，但叙述上更为浓缩、概要。读过此书再去读戴蒙德更为细致生动的论述，也会有助于提纲挈领。）

“大历史”自称是一段“普世的起源故事”，它对人类社会的叙述，力图超出民族、国家的界限，而“囊括所有人类社会，并把这些社会的历史，置于整个宇宙和整个地球的历史当中”。而这本书落实这种“普世性”的途径有几方面。首先是以“环境史”思路凸显共性，比如在对农耕文明的讲述中，它把人类诸文明社会如何受地球气候周期和资源、人口方面的“马尔萨斯循环”的共同影响而产生的起起伏伏，归纳成了几个扩张与收缩阶段，这几个阶段是各个文明共同经历的。第二是以“全球史”思路凸显联系，比如它详细分析了丝绸之路如何使得东西方文明形成“交换网络”，在社会、生态意义上“保持同步”，再比如把欧洲大航海时代的缘起归结在几个欧洲国家经济上的相互竞争，以及对伊斯兰世界在亚洲海域的主导地位的反应等等。第三是照顾传统意义上比较边缘的文明，努力在各章中同步地论述“非洲－欧亚区”、“美洲区”、“澳大拉西亚区”、“太平洋区”。不过它在说到工业革命的时候，没有忘记对我们强调，“正如所有智人都是同一位非洲祖先的后裔，所有工业社会都由共同的英国前辈演变而来，然后展现出各自的独特之处。”

虽然大历史是“起源故事”，但我觉得由于它那种科学取向，它更多地体现为一种面向未来的教诲。既然越高的复杂性层级，就需要越密集的“能量流”来维持，既然“集体学习能力”是人类所以超出其他物种而对地球环境产生巨大影响，使地球进入“人类世”的根本原因，既然人类文明目前的复杂性有赖于空前巨量的化石燃料的开采，就自然引向一个问题：人类未来还能不能靠着高超的集体学习能力，跃升至新的复杂性层级，或者哪怕找到新的能源供给来维持目前的复杂性层级？当我们看到那些人口和能源消耗量激增的图表，不但会对工业革命的巨大成就感到震惊，也会揣测和担忧未来是否能长久如此。本书最后一章正是对未来的预测，分为近中远三期。这些饶有意趣的分析是一般“历史”书不会包含的，但从本书对文明与自然环境之间互动趋势的一贯关注，自然而然会引出这个未来向度。这种环境视角直抵文明的深层条件，是本书最为有力之处。

不过我个人对该书所呈现的“大历史”理念本身，仍有一两处不满意之处，尽管也不影响我从中收获该收获的具体知识。首先，对于这“大历史”是“什么的历史”的问题，我想作者无法给出一个干净利落的解答。如果它是宇宙史，何以把镜头慢慢聚焦到人类？如果它是人类史/世界史，何以花那么长篇幅介绍化学元素的产生，生命的起源？《极简人类史》把人类出现之前的历史处理成“前传”，但这本《大历史》既然为复杂性划定了步步渐进的“门槛”，显然无法再从中拦腰截断。大历史没有主体，“复杂性的渐增”本身也不体现某种历史使命或根本价值，而这种研究和论说作为一种人类“自我理解”的努力，只有到后半本书才隐隐呈现出来。

第二个不满意之处与第一点相关，针对的是本书对“复杂性”这一主线的处理。大历史中，代表复杂性跃升的“门槛”，似乎仍只作为叙事上的组织框架而呈现，一旦进入每一章的内容，就不再具体和明面地谈论“复杂性”，而是直接进入现象层面的模式概括，讲述已有的各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对其背后机制的分析。维持有组织的复杂性的“能量流密度”当然是一个重要的指标，可惜也没有单独挑出来计算和对比。缺少量化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让人猜测不出，到底什么意义、什么层面上“复杂性”是渐增的，尤其是到进入人类社会以后？比如说，生物物种多样性以及人类语言、文化多样性在工业时代、全球化时代的快速流失，是否终究是复杂性的减少？

无论如何，目前的“大历史”研究本身还只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似乎算不上成熟和定形的学科，甚至“学科”可能也不太说得上，只是一门课程，一种串联已有知识、贯通所谓“科学”与“人文”的视角。但是，把普通人的全部知识都装进一个框架，统一服务于对我们自身历史的理解，让我们的目光得以从当下的自我，连贯地回溯至时间的开端、物质的最小单元，这已属非凡的成就，功莫大焉。就此而言，我们也不妨“面向未来”地看待这门学科本身，期望这门学科以后会有更清晰更独到的思想。这本书里很多知识（尤其是涉及各种意义上的“史学”的部分）想必在很多人看来没有特别新鲜之处，而又会有很多知识（尤其是涉及科学的部分）在一些人看来讲得还不够细致深入，但这些不是问题，只说明并非所有人都是它的目标读者。我觉得它好像更适合高中生、大学生（以及相关知识处于这个水平的人）去读。而且，辅以更加图像化的呈现方式（比如www.chronozoom.com，www.bighistoryproject.com/Home这些配套网站）来克服其中各种理论框架的抽象和支离，会极大地辅助对这个框架的掌握。

不过仅就“大历史”这门学科而言，这本书算是迄今最详尽最系统的，而且也是最新的。这样一大本包罗万象的大学课本，英文原版是2013年8月出版，三年出了中译本应该说不慢了。美亚上对英文原版的评价有说它very easy to read的，但似乎中译本在文采上有所减损，翻译出来的句子都比较长。至于译名通行、准确与否，需要行家来评价，但我自己认为译文是准确、达意、可读的，前后质量也没有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