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血液分给你们,我要记起那几行诗
这本书大概是汗牛充栋的关于大屠杀的文学作品,甚至哲学作品里面,最经典的一本书。有意思的是,这本书的作者,普里莫·莱维他其实原来是一个化学家,但是他一辈子同时投入写作。他为什么身为一个化学家要那么热爱写作呢?当然他喜欢文学、喜欢创作,但更重要的是,其实他是为了要清洗自己,拯救自己。
说到被解放,我们一般人想到的,或者有时候在电影、电视镜头看到的,那是什么?就是被抓,被关了好久,受了苦刑折磨,差点要被送进毒气室,这时候被解放了,天啊大老爷,太高兴了,应该是欢天喜地出来,是不是?不是。
当时真实的场景是这样的,绝大部分被解放的人,都是一脸茫然。然后有的人就趴在地上,一路攀爬,他站不起来。他原来站着的,但是这时候他趴在地上,爬,一直爬,爬到树林的边缘,直到再也爬不动,累倒在那儿为止。
而那些解放他们的苏联士兵呢,也是一脸茫然。大家就一起互相茫然地对视,所有人都带着困惑跟不解,为什么?到底集中营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当时解放他们的苏联士兵们,看到了什么? 不只是他,他甚至在这本书里面说,所有从那个集中营活过来的人,幸存者们,都觉得有一种洗刷不去的耻辱感。
好不容易普里莫·莱维他发现,一个大房间的瓦砾堆中,有一条仿佛像是水管的东西,他说:
我冒险试着打开它,这只有我一个人,没人看见我,龙头堵住了,但用一块石头当锤子,我设法让它转动了几毫米,流出了几滴没有气味的液体,我躺在地板上,用嘴接着龙头,没再尝试把它开得更大,这是水,被太阳晒得有些微热,没有味道,可能是蒸馏水或冷凝水,无论如何,一份快乐
但是接下来他又该怎么办,是应该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所有的难友们吗?不,他选择了,他讲:
将自私延伸到你最亲近的人,在那遥远的时光中的一个朋友,一个可以恰当地称呼“我们”的人,那个人叫阿尔佩托,我们小口地、贪婪地喝光了所有的水,不断交换着在水龙头下的位置,只有我们两人,偷偷摸摸地
这也就是为什么普里莫·莱维说,所有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出来的幸存者,这里面很多人都仍然觉得耻辱,仍然觉得沉默,那是因为他们发现,有人比自己本来更该活着。
所以普里莫·莱维说,集中营的世界就像曾经有人形容的一样,是个灰色地带,什么叫灰色地带?我们一般人的世界观是很简单的,因为世界很复杂,我们需要简单的模型帮助我们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
例如说就像小孩看电影看电视一样,首先问的是,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而在纳粹屠杀犹太人这场浩劫里面,好人坏人很简单吗?好人就是犹太人,至少他们无辜。谁是坏人呢?那当然是纳粹。
但是有一些灰色地带,灰色地带就是这样的一个地带,就是一个,好人显得不一定那么好的世界。
你认为那些应该跟你同病相怜的人,才是会出卖你的人;那些跟你一样在这里受折磨的人,是首先折磨你的人。
就像军队里面欺负新来的士兵一样,到了集中营里面,都还像监狱一般,新来者总会受折磨,而折磨他们的人是比他们早来的人,也许只比他们早来一个月。你透过折磨这些新人,你觉得你多了一点点快感,你掌握了多一点点的权力,你觉得比他们高了那么一点点,甚至你想欺负他们,让他们比你更弱小,更容易生病、更容易病倒,于是更早一步被送进毒气室。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大门口,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标语,悬在大门上面,那个大门上面的标语是什么?叫做“工作使人自由”。然而这些在集中营里面做苦役、做苦劳的人,他们最后得到了自由了吗?他们得到的是死亡。
最后唯一能够让自己觉得还有一点点尊严,让自己觉得,自己还在干着一样体面的事儿的当个人的事情,就是好好地干好自己的工作。尽管这个工作没有报酬,这个工作让你痛苦,这个工作不能够让你得回生命,但是他们还是做。
“卡波”指的是集中营里面有一批囚犯,这种囚犯呢,往往不一定是犹太人,可能是政治犯,可能是一些杀人放火的死刑犯,他们在集中营里面最后往往也得死,但是他们会临时担任一些管理其他囚犯,管理犹太人的这么一个特殊角色。
而在“卡波”之上,集中营这个世界里面的体系,还有更高一层的人,叫特遣队。这些特遣队队员是什么人?他们自己也是犹太人。有什么好得过比犹太人,用犹太人去消灭犹太人更让纳粹高兴的事呢?“你们是一群猪狗不如的家伙,你们最好彼此伤害,自己人杀自己人。”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自杀呢?
在德国、在波兰,在整个被纳粹占领的这么庞大的欧洲里面,你无处可去。你的家被没收了,你回不了家,你的亲人们全都消失了,你的朋友,面对犹太人不是仇恨就是恐慌,就是害怕。他们对你漠不关心,他们不会帮助你,或者说他们也不敢帮你,你无处可逃。
集中营的世界里面,你没有身体的力气,你没有精神上的意志,你甚至连人的尊严也都丧失掉了,万物之中只有人类会自杀,动物是不会自杀的。集中营的囚犯,已经跨越那条界限成为动物了,动物怎么会自杀呢?
在集中营里面,所有的文明都失去了意义。有一次,普莱默跟一个朋友私下偷偷聊天,聊着他们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但丁,他情不自禁地背诵了《神曲》最后结尾那几行诗。最后几行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当时他好着急好心慌,使得他忍不住跟他的意大利的狱友们说,“你们有谁记得告诉我,告诉我,我把我今天这份汤给你们喝,也就是我的血液,让我多活一天的这份汤,我的血液分给你们,我要记起那几行诗”。
记住那几行诗,是一个使得人跟他已经被磨灭掉的过去,重新联系起来的桥梁,是一个在这样的黑暗的世界之中,仍然看到一丝丝微弱的光线回影的一个可能。
——摘自《一千零一夜》节目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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