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美,死与美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受皇道派影响的陆军青年军官,以实现天皇亲政的主张,发起了一场轰动全国的政变,但此次政变以失败告终,在日本历史上它被称为“二二六”事件,这一年,三岛由纪夫正值十一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此事件过后,享乐主义被视为恶习,就连有关“性”的话题都变得讳莫如深,颇有些谈虎色变。
在对性最懵懂、最殷切渴望的年纪,却被外界社会无情的阻隔在了逼仄的“安全区”里,政府美其名曰“过早的接受性教育不利于青春期孩童的发展”。在适当的年龄接受适当的教育,若是一味的控制孩童的思想,反倒会适得其反,就犹如渔夫捕捉河豚时,越是急切的想捉住它,它反倒会急遽的膨胀。
挤压一寸,膨胀一尺,青春期的三岛由纪夫对性的渴望逐渐变得丰盈了起来。从他十七岁时写的短篇小说《水面之月》就透露出了那蕴藏在心底的悸动,虽说只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但从这篇小说中可见他的个人美学已经初具雏形。
这是一部书信体的短篇小说,讲述的日本平安朝时代青年男女的哀婉爱情故事,女人对男人相思成疾,夜不能寐,“你就像石子滚动、水流碧清的小河,我就是布满黏滑绿苔的河床。河水奔流,消磨着我的身子;河水干涸,河床石子尽皆不动,我依然希冀那消磨我身子的瀑布流潭永远奔腾不息”,女人的一抔情怀在男人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男人向好友诉苦,痴情女子的念叨让他觉得厌烦,女子像苍白的飞蛾不停的向那晦明晦暗的光源撞去,即使翅膀残缺不堪她也不曾停歇,男子为了斩断她的念想,恋上了另一人,女子并未知难而退,只不过她将这情感封存了起来,就犹如被琥珀包裹住的昆虫,晶莹透亮的外壳下是女子未曾圆满的悸动,这悸动再也无法踊跃出来,它成了女子身体里最美的装饰品,男子看望女子时,缥缈的情感萦绕在他的周围,再也不见往日的氤氲,仰慕他的人似乎未曾出现过,他懊恼的离开了她,剃发为僧。
十七岁的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恋情犹如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的种子,兀自萌芽,兀自开花,兀自凋零,即使美得不可方物,依旧无人问津。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不过是镜中人。
青年时期的三岛酷爱雷蒙·拉迪盖的作品,他是一位法国神通作家,十四岁开始写诗,其后发表剧本、短篇小说及诗作,二十岁因病去世。日本文学评论家野岛秀胜羽曾评论三岛,“对于他来说,人生就是语言,语言就是人生。未熟的肉体是已经烂熟的语言的囚徒。”想必三岛也是如此评价拉迪盖的,拉迪盖在小说《肉体的恶魔》中讲述了猫如何偷取玻璃箱里奶酪的故事,三岛认为,“玻璃箱”象征着少年的成长以及社会规则,若想吐故纳新,被世界所认同,就必须打破“玻璃箱”,将所有的“金科玉律”弃如敝履,在当时,打破“玻璃箱”的唯一方法是战争,但是对于日本而言,战争无法打破坚硬厚实的玻璃箱,这是法国与日本的本质区别。
拉迪盖与三岛由纪夫所处的年代有着相似历史,却有着不同的文化环境,两人的文学宗旨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者说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拉迪盖实则是他的化身。一战后期的法国文学呈现出一种“有毒绚烂”的青春时代,散漫、无秩序、癫狂以及犬儒主义泛滥,文学青年对待“青春”题材的小说、散文、杂文近乎狂热,三岛由纪夫曾说,“青春的特权大抵就是无知的特权。歌德曾言:对人而言,未知的方为有用,已知的反而无益。在大人看来,任何人都有他自己的经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各自的特殊际遇,但年轻人则把自己的特殊际遇视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战争时期的三岛由纪夫被诸多文学小团体视为天才,行文构造被众多文学青年奉为圭臬,二战结束后却变成了无人问津的软弱学生,他也因此离开了曾经青睐过他的文学团体,在《拉迪盖之死》这篇小说,他写了这么一句话,“向博识而富有道德市民社会的诀别,是旷野的狼的胜利。”三岛由纪夫佩服拉迪盖能够在战后混乱的局面中创造出井井有条的秩序,若将战后文学比喻成一堆杂乱无章的线团,而拉迪盖就是唯一一位能够找出线头并将其拉平捋直的作家,这篇小说不仅仅是在致敬拉迪盖,也表达了他对日本战后文学的憧憬,希望他也能拉迪盖一般“在自身之中建立起秩序”。
“人这东西,一旦钻进美里出不来,势必不知不觉撞进世间最为黑暗的思路”,这是三岛由纪夫的美学理念,若他写《水面之月》时,其美学还是柔和液态,那么在他写《星期天》时,其美学已凝固成棱角分明的固态。小说讲述的是幸男和秀子这对恋人的故事,他们在日历的星期天上涂了各种色彩,代表着他们休息时拟定去往的地方,“绿色代表山林、原野,蓝色代表海洋、湖泊,黄褐色是大地泥土的颜色,也就是棒球”,在同事眼中,他们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惹得旁人好生羡慕,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艰难险阻,都不能阻碍他们早已拟定好的计划,他们充沛的恋情就像汲满了水的海绵,自身早已圆润饱和,还不时的浸透着四周的人们。一次意外的事故,列车的车轮从他们的脖颈处碾了过去,“事故一旦发生,这对恋人的头颅完整地并排于砂石之上。人们感叹与这位魔术师的技巧,内心里很想赞美一番司机神奇的本领。”
三岛由纪夫在战后时常陷入自我恐慌,自我亢奋的状态中,地球的昼和夜在二十四时内交替转换,三岛体内明与暗的置换却只在须臾间,他的文风也随着心情在美与哀的极致间相互转换,这是他虚无唯美主义的根源,他将笔下的人物拽入黎明又将其堕入深渊。
“追想与奔向彻底的毁灭完美契合之时,方能完成卓越的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