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困与被解救的骑士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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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看完村上的《刺杀骑士团长》这本新作,不免要吐槽虎头蛇尾。午夜铃音与免色、真理惠的出现,为了遇见“骑士团长”所做的步步铺陈,搭建的隐喻世界,直到“我”穿过有无之河被救出洞外,又与妻子复婚还拥有了一个大概产生于梦中的可能是“我”的的孩子,之前详述种种都有了骗稿费的嫌疑。
故事本身在现实世界与隐喻世界的交叠中略显琐细复杂。主人公“我”,人近中年,是一位抽象画科班出身的人像画家。因为对人性的敏锐捕捉,总能通过与作画对象的接触,画出让对方心甘情愿掏出不菲酬金的作品,养家糊口问题不大。然而妻的突然提出离婚以及后被证明实有出轨,引燃了“我”对自我的反思。在经过一个半月的“失联”自驾旅行之后,“我”决定彻底放弃“生产”人像画,创作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并在友人雨田政彦的帮助下,搬进其父——著名日本画大师雨田具彦在小田原郊外的山中小筑兼画室,任教于距此不远的绘画班,从而先后结识了山谷对面白色豪宅的主人、步步为营的肖像画买家免色涉,以及绘画班上的少女、被免色疑为自己与另嫁他人的前女友所生的孩子秋川真理惠。搬入小筑后不久,“我”在阁楼上发现了雨田具彦藏起的日本画作品《刺杀骑士团长》——尘封的是二战时留学维也纳的雨田具彦,加入地下抵抗组织参与策划暗杀纳粹高官的行动,后因计划败露,包括其恋人在内的参与成员悉数被抓,自己则因特殊身份被潜送回日本的一段往事。在破解随后出现的午夜铃音、古庙洞口和骑士团长之谜的过程中,“我”与免色涉、雨田具彦、借由骑士团长的形象客观化了的“理念”、白色斯巴鲁男子以及隐喻世界建立了更密切的联系。秋川真理惠意外“失踪”后,雨田政彦带“我”探望病重的雨田具彦,并在雨田具彦的面前真正完成了“刺杀骑士团长”,从而引出了画面中的“长面人”,借以进入隐喻世界,渡有无之河,挤过狭长甬道最终回到古庙洞口为免色所救,而另一边“失踪”的真理惠也顺利回到家中。
读这个故事的阅读体验谈不上愉快,整体是很拧巴的,及至读完也疑窦丛生。比如,作为理念的“骑士团长”明知道秋川真理惠只是因私闯免色的宅院一时被困,为什么还要设计在雨田具彦面前让“我”仿效画中情景杀死自己进入隐喻世界走一遭才能救出真理惠这一幕?真理惠最终不被免色察觉地逃出宅院回到家中与“我”成功通过隐喻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之间有什么关联?免色无意伤害真理惠,那么“骑士团长”告诫躲在免色家的衣柜里的真理惠站在外面的是危险人物又是出于什么意图?
比起将之作为悬疑谜案集,或是历史反思小说之类,我更愿意把它看成一本村上写给自己的书。雨田具彦为自己创作了那幅“刺杀骑士团长”,锁住了他的悔恨、遗憾、不甘与未完成,锁住了所有的伤痛记忆,而村上也为自己创作了一本“刺杀骑士团长”,不曾尘封,打开着让你看,结局也明显乐观勇敢——在从此打算从心所欲地活着之前,把很多很多关于人生的闪念或者寒光的剑锋化作碎片,散进小说的每一个人物里,以至于在免色、雨田具彦等人的身上都看得到村上的影子,是村上借着他们的口、他们的故事在整理和反思,甚至是了结,就像眉批脚注一样,写在即将七旬的人生的边上。
读这本书的一个最大的感觉,是暮气。不是沉沉盈盈的垂老自嗟,而是忽然有一个机缘跳到自己人生的外面做一个局外人的视角——人生的完整度和完成性,那些拥有的、未拥有的、拥有后又旋即失去了的,那些坚持的、遵循的、放弃的和违背的,本我、自我一一清晰,普遍永恒的、个别模仿的以及摹本的摹本被一一召唤,一切变成可以重新估定价值的东西。而那样的机缘又总得是在时间像折扣品那样满溢,真实可感地在手紧攥,又切切实实毫发不爽地所剩无几的时刻,在记忆仅能以残存的温度拼凑起断断续续的破碎的人生的片段,努力要把时间拉向自己一边的时刻。
心有戚戚的是“我”两次评论免色对真理惠是否是自己的孩子采取的态度:一次在“我”通过隐喻世界之前——“他不能不那样做,他通过怀有这个秘密而巧妙调控这个世界中自己这一存在的平衡,对于免色来说,那恐怕类似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手中的长杆”;一次在“我”通过隐喻世界之后——“他在这两种可能性的平衡之上构筑自己的人生,他把两种可能性放在天平上,力图从其永无休止的微妙起伏中寻觅自己的存在意义,但我没有必要挑战那种麻麻烦烦的(至少很难说是自然的)企图”。
我们偶尔也会有免色这样的时刻,必得通过不确定来确定自己的存在,甚至会享受那个彷徨自扰的过程,努力在可能性里找点事做,悬而未决反而安全,一旦确定空空如也。那种不确定就仿佛这个世界伸向你我唯一的抓手,背后是万丈深渊。而当“我”通过了隐喻世界,摆脱了双重隐喻对“我”正确情思的吞噬之后,获得了被称为“相信的力量”——“无论进入多么狭窄黑暗的场所,无论置身于何等荒凉的旷野,都会有什么把我领去哪里”。而“什么”是什么?
白色斯巴鲁男子代表的双重隐喻,扮演的是让“我”窥看我本身心间的黑暗深渊,并且出现在“我”大凡所到之处,让“我”想起那黑暗的存在的角色。值得注意的是,在甬道中唐娜·安娜(或者路)教给我的摆脱其的方法是“把心牢牢收住”,不能用眼睛看,只能用心,而心在记忆中,以意象为营养活着,需得在记忆中寻找,召唤出具体可感客观有形的让人怀念的甚至即刻能画成画的东西,那些曾经温暖了时间的东西。而我终于也在启发之下想起了小时候和妹妹路一起养过的黑色小猫子安,以及那辆陪伴我驶过东北海岸如今已经报废的标致205.
至于“我”交给无面人冲抵有无之河的摆渡费的,用的是秋川真理惠的塑料企鹅饰物,当然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作为产生关联性的必要条件,企鹅饰物是“我”身上唯一一件与真理惠有关的物品,因此也是唯一一件有资格成为摆渡费抵押品的东西。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村上一直强调这只塑料企鹅饰物的特别之处是这是秋川真理惠作为护身符拴在手机上的,除了是秋川的所属物这一特性之外,还凝结着她的意念情思。
关联、记忆、爱与信仰,或许这才是它的真正价值。
记得去年看过一本传记小说,名字就叫《什么是什么》,故事素材是一位被资助赴美生活的苏丹青年,在七岁时遭遇苏丹内战,其间如何逃亡,躲避战祸、野兽和疾病,如何在难民营度过童年少年十三年时光的成长经历。书名《What is the What》借用的是南苏丹的一个传说,说的是在创世时,神为居住在苏丹的丁卡人准备了一份礼物,一头牛和“什么”,让丁卡人的先祖二择其一。丁卡人问:“‘什么’是什么?”神却没有回答。最后朴实的丁卡人选择了可以致富的有形的牛。而那个“什么”,则成了丁卡人生命之匙般的存在,每每当丁卡人面临未知抉择未来的时候,父辈总会打气说:“去找那个‘什么’!”。开个脑洞的话,也不妨将“骑士团长”恶作剧般的设计看作是村上为自己设置的一个寻找那个“什么”的试炼。
坦坦荡荡地面对和接纳,自己也好,过去也好,痛苦的记忆也好,与其共存、和解、自洽,不受困于其中也不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