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美深刻的诗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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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所安的书,总是写的很深,乍一看感觉结构散乱,但还好,坚持读完总会发现有若明若暗的主线贯穿其中。
这本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直接提出来的主题是中国传统诗歌的非虚构特性,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主题笼罩其上贯穿全书,那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
人天生就存在于世界之中,但与纯靠物质内容本身活着的动植物不同,他还要构筑形式意义。人类通过自己的生活经验,抽象出世界的模型与结构,再进入其中寻找存在。人既与身边的动物一起生活于这个物质内容世界,也生活于自己构筑的形式意义世界。
中西方构筑的形式意义世界是不同的,这点从诗歌也可以看出来,书中举了华兹华斯和杜甫的诗句示例。由于有宗教传统,上帝等彼岸概念在西方很流行,所谓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西方的构筑方式是分离的,一个个完整的世界可以不停的虚构出来,人可以自由的在各个世界中出入,作为对应西方的诗充满了象征与想象,诗中的事物往往经过“圣化”,写它入诗却不是要用其本身现实中的实例。
而中国古人则牢牢抓住自己脚下的土地,不语怪力乱神,不玩花招,直接面对此世世界,诗中的事物就是诗人确确实实面对的,看到听到事物。
在内容上,中国的现实特别丰富,一切都在这个天圆地方的世界中旺盛生长,而西方则一个世界可能没那么多内容,但他有各个不同形式的世界,人可以不停跳跃迁移。
宇文所安没有说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其实这个问题和李约瑟问题是同构的,它的答案也可以解答李约瑟问题。
有人说是因为中国古代洪水频发灾难深重,现实的引力特别强大,没有余地超脱出去建立别的彼岸性的异世界。但亚伯拉罕宗教发源地是在沙漠地区,自然环境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我觉得没准只是运气而已,每个民族肇始阶段他们的伟人的个人思想与气质对整个民族的个性和思想的影响是决定性的。
似乎扯远了,回到这本书。
这书的目录是这样的:
1 世界的征象:中国抒情诗的意义
2 透明:解读中国抒情诗
3 一个非创造的世界:宇宙的起源、概念和对偶句
4 声音
5 吸取教训
6 传统的叛逆
7 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
8 孤独
1 世界的征象:中国抒情诗的意义,这章大致意思上面已经讲了。
2 透明:解读中国抒情诗。这章主要说的是,由于缺少隐喻,也缺少相对视角,中国诗歌全部内容都来自诗人主观经验,这里的透明不是说简单肤浅,经验感受也可以很微妙很复杂,而说的是诚实(honesty),诗中内容确定是诗人自己看到听到接触到的。相比之下西方诗歌强调真诚(Sincerity),只要本意真诚,内容可以杜撰,或者本身就是象征。
3 一个非创造的世界:宇宙的起源、概念和对偶句。在完全非虚构的世界意识中,创世只是一个纯粹的有趣传说,中国古人眼里世界的时间是循环的,没有真正的创造和起始。
这一章还涉及到后面第8章会接着说的主题,就是中国古代文化是以政治为中心的,诗歌的对偶、平行等表现手法、内容形式上的严格限制,都是背后有政治的铁钳牢牢控制,是政治意图的一种展现。
4 声音。这是除第一章外重点的一章,宇文所安认为中国诗歌的魅力就在于里面有真正人们存在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现实生活,是那种有灵的声音,比如你去朋友家做客,敲门后主人不在,你等了一会又怀着略微紧张担忧的心情敲了第二次,哪怕你这两次敲门声响、音色、频率完全一样,机器分辨不出不同,但人还是可以感受到两次敲门背后心情的变化,而门内的沉默也是蕴含了不同感受的两次寂静。
这种声音要以生活经验打底才能识别,在中国诗歌中,强调对往昔经历的认出(recognize),而不是去根据教条鉴别(identify)。这里让人想起了本雅明论述现代性时,提出的没有经验的人。
这一章写的非常之好,举例谈了翻译中丢失的声音,痛苦和伪装的声音,以及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人发出的混杂了万世不恭、自嘲、安慰与愤怒等各种声音。苏轼和黄庭坚的诗歌中,机巧下藏着隐痛与严肃。
这里的声音是存在之音,其实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人要感知到自己的存在需要有对象来映衬。
纯粹的形式是透明的,只有内容填充其间,形式的轮廓才会显现出来,被人所认识。人要认识和确认自身只有把自己融入他人和社会之中。而互相对话所依靠的就是嘴里发出的声音,所谓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人诗意的栖居也是这个意思。
在中国诗歌中,人与人、与世界相遇,然后发出声音,人们在世上“相遇”,而在西方传统中,抽象的格式像是一张标准之网,人们用这张网去套、去鉴定世上的事物,他们在做的是“鉴定”。
美丽的声音犹如泰山上的云,自由而没有定势,无法预料,没有计划,随着生活一边进行一边发声,内里各种感情混合激荡。宇文所安自己的写作也是这种风格。他善于信手拈来随意搭配的论据,随波逐流的叙述,不知不觉之中带读者漂到别有洞天的山谷深处---那按图索骥的人永远找不到的桃花源。
5 吸取教训。人相对世界的主动性是有限度的。在无情的客观境况中,人能做的很有限。经历了痛苦的人类自然下次就会吸取教训。人看自己的客体,和自然的关系,只能改变自我,承受自然的变迁。
6 传统的叛逆。人当然不会纯粹只是一个刺激与反馈的自动机。自我也不是可以任意改变的拼装积木,虽然外界环境的压制无所不在,自我意识还是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泄露天机。
对诗歌来说,常常是事物的静止只是表面现象,内里沉郁激荡,各种势力在拉扯,这也是诗歌的魅力所在,没有这个,人真的只能根据外界条件调整自身,诗歌真的只是情绪感情的持有物和保存杯,整个诗学也就过于平淡。这一章举的杜甫、王维和梅尧臣的例子非常精彩,古人一样有深刻复杂的内心世界。
这种叛逆其实有内容和形式两个层次,在内容上的反对,犹如“抢椅子”的游戏,不论是哪方取得暂时的胜利,无非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整个形式还是“抢椅子”。
宇文所安没有明确为此写一章,但书中多次提到李白的例子,他对功名的渴望通过蔑视功名表现出来,对自身的焦虑通过夸张的豪迈来掩盖。不论渴望还是蔑视,焦点始终都是功名。
在这种模式下,人困于形式的牢笼中而不自知。强调自己的草堂环水飞鸥,幽隐圣洁,但只要写下来流传开了,诗人就没有他说的那么“隐士”。如果要为慵懒辩护,那么,为之写一篇辩护文本身就违背了“慵懒”的题中之义,只要一动笔,你就不慵懒:)
7 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这章说到诗人交往过程中写的诗,也即应景诗。宇文所安在这里批评了追求“伟大”的作者和读者,在他看来伟大缺少人世的温度,其评价标准随时代在变,是一个空洞的幻觉。对伟大的追求下是过于自私狭隘的心理在支撑。
与伟大那虚妄的永恒相反,现实的生活是随时在发生之中的,人真正存在的宇宙即在这种即时、机动、连续的交往之中铺开。这章对杜甫那首《客至》的分析非常有趣:生活环境是现实的,但也可进行抽象解释;因为与客人的经济政治实力存在差距,诗人产生的复杂心思;整个会客像一场戏剧似的叙事表演等等。这里没有封闭的道理,只有开放的生活。
在应景诗中很多东西都是流动的,目的也许一开始有,但在铺陈与接近的过程中,内里夹杂了很多反噬,曲折,横插和回旋,意义经常会显得不透明,充满紧张的,动态的流转或静张,这也是生命本来应有的样子,一旦开始,谁也不知道最终会走到哪里去。
作为虚拟的文艺作品,中国诗歌和西方叙事文学都采取在目的与意识之上堆叠事实背景与人物故事的方式来掩埋、隐藏内里的抽象核心,造成一种和现实一样复杂不透明的模拟。
8 孤独。这章写的非常深刻。有与人交流的时刻,自然也会有独自一人的时刻,不管处于这种处境的是自愿还是被迫的。从唐到宋,个人意识逐渐得到提升,独处越来越受到重视。总的来说孤独是负面的,因为如上面所说,人的存在是需要映衬的,没有映衬物的话,人会消失或毁灭。
中西方的映衬非常不同,犹如西方有一个彼岸的上帝概念,西方人孤独的时候就往上帝上寻找存在感。我们中国就比较惨了,由于没有上帝概念(这个和玉皇大帝那种神仙是两回事),中国人只能在道德--政治上找寄托。在儿童时期是找“父恩”,成人时期就找“圣恩”,家和国完全是同构的,所有的道德和政治建设都以此为框架。
中国古代人寄予在政治上的感情分量,以及政治在世界观上的重要程度,都远远超过管理国家所须的,也就是说政治统治在其本身的技术性领域之外,还承担了很强大的哲学(神学?)功能。似乎可以说中国古代是某种不地道的政教合一的政治形态。
中国古人的孤独基本上来自与"圣恩"联系的切断。那时候天圆地方,天似穹庐,牢牢把我们的祖先盖在一块逼仄的精神空间之中。而老外的上帝就像一根系着人的绳子,让他们有个终极的参照物,所以他们可以跳跃去别处,因为他们明白不管怎么折腾,核心的东西都不会改变。
宇文所安做了一个极精细的孤独进行过程状态分析:孤独分成自己淡泊于热闹积极的人群中、自己虚无对应别人存在两种。
第一种可以进一步把那些热闹结党的人分成“坏人”和“不是人,是野兽魔鬼”。第二种完全没有相对物的存在,可以分为彻底的一个人孤决和别人的缺席(既然存在一个缺席的别人,这孤独就不彻底)。
而孤独的展现结构可以分为顺序叙述、分歧和矛盾三种。逐渐变动的社会政治环境,由中心往边缘被驱逐等过程是顺序叙述,升上天堂或死于地狱是开始分歧,个人最后既认罪又充满愤怒是矛盾冲突,这种一般存在于下地狱的那条分歧路线上。最终这一切复杂的运动都由“孤独”这一主题包容。
孤独是一种矛盾的需求,好的方面:这种缺失可以带来自在,感觉自由和不受牵制;坏的方面:时间长了整个人会坠入狂乱和绝望中,直至存在感彻底消失(死亡)。孤独是在世界边缘的危险状态,宇文所安把它比喻成地狱和天堂的边界,两边的地貌水文都极其相似,一不留神就万劫不复。
在孤独状态中,声音的重要又一次显现。孤独者对外言说,由于别人听不到他,也就不会给他反馈,收不到反馈的言说者会加大输出,提高分贝激动万分,同时他会强化输入,竖起耳朵仔细听唯恐漏掉半点蚊蝇之音,于是感官比例被错乱的放大。
一直得不到反馈的话,为了寻找映衬,诗人会将声音传给自己,把自己分裂成两个,犹如两面镜子一样在里头寻找一个存在的新境界。当诗人被错乱的感官摆渡到这个世外之岛,没有期待的自由,他只能在上面看见一堆堆丑陋的重复物(这一段宇文所安妥妥化身博尔赫斯)。
通过人为的控制,也许可以在一两次把握住自己,从地狱划回天堂(陆游的例子很精彩),但孤独是每个人要经历的,就如长江要经历三峡一样。
最后宇文所安给予全书一个诗意的结尾:按古人的想法,长江最终要流入天际,人也乘筏而上,摆脱命运的束缚,成为天上的星辰,然后静待生命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