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爱情在惊悚中进行到底
杨向荣 / 文
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1942年,德国人“我”辗转逃亡,来到当时欧洲的天堂里斯本,期盼在那里带上妻子露特乘船离开欧洲去美国,葡萄牙的海岸成为流亡者最后的希望。可他不仅没有美国签证,连船费都欠缺。他想到向命运讹诈,去赌博,命运没有向他释放善意,连仅剩的62美元都输掉了56美元。深夜,当他对着停泊在塔霍河上的客轮望穿秋水之际,一个陌生人出现了。这个陌生人居然要免费送他两张去美国的船票,条件却是晚上陪他听个故事。这是《里斯本之夜》的开场。此后小说的整个内容变成了这个用假名施瓦茨的人滔滔不绝的回忆,倾听者“我”偶尔插几句话。期间,他们换了好几个打烊的酒吧,还在一家妓院里待了个把钟头,施瓦茨执意要把自己的故事讲完,如果不讲出来,这个故事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亡,就意味着他的经历不曾存在过,因为没有别人知道这个故事,而施瓦茨最后参加了反法西斯的志愿军,可能战死。一个陌生人把一个故事讲述给另外一个陌生人,目的是让这个故事能活在世上。这个故事则充满了恐怖、喜剧、逃跑、官僚政治、绝望和爱情。虽然小说涉及的元素如此众多,有两个元素却贯穿始终,那就是爱情和惊悚。
雷马克仿佛用读秒倒计时的紧张和悬念讲述了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盗用死去画商名字的施瓦茨是讲述者,可我觉得他晚些时候出场的妻子海伦才是主人公。海伦面临双重倒计时,一方面她跟随丈夫流亡到德国,在二战爆发不久的欧洲大地上逃生,遭遇各种可怕的事件,生命随时被交战国的军警或者祖国来的盖世太保拿走,另一方面,只有她心里清楚,自己身患绝症时日无多,即便如此,年仅29岁的她也要像个正常女人那样走完生命的最后里程。两条凶恶的绳索不断勒紧海伦的脖子,两位主人公的绝望爱情就是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双重惊悚中向读者的心扎来。我们发现,虽然倒计时的秒针嚓嚓嚓地响个不停,对爱的追寻片刻也没有向步步紧逼的死神妥协。
施瓦茨遭到妻子海伦的弟弟格奥尔格的告密,被捕后又逃出德国,在瑞士、法国等地流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1939年春天冒生命危险回到德国想看看妻子是否还活着,不料海伦却取道瑞士跟丈夫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流亡之旅。他们原本平淡无奇的爱情在这场生死历险中得到重塑、加固和升华。分别5年重聚的丈夫心里却始终有片阴影,难以确认妻子是否对自己忠诚。可是在夫妻后来的逃亡过程中,即便阴影难消,他依然不顾死活地爱着妻子,反过来妻子亦然。夫妻共同生活只有四年,分别的时间却超过了五年。这部小说绝不仅仅是爱情故事,但我觉得它首先是爱情故事,而且是成人的爱情,婚姻中的爱情故事,可又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份爱情又如此平常和贴近芸芸众生,我们希望主人公将爱情进行到底,不要有任何闪失。所以,读到中途,凭阅读的直觉,虽然知道海伦必然会死,每当看到剩下的页数不多了,而海伦还活着的时候,我会松口气,试图欺骗自己误以为她最终没有死。这种逼真又短促、绝望又寻常的爱情发生的紧张氛围促使我希望她最终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回馈他们求相聚和求自由所付出的昂贵代价。这就是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的力量,不知不觉中让我们参与到对美好结局的渴望里去。
可是主要作为精神心理活动现象的爱情并不绝对单纯和美好。没有煎熬、猜忌、误会、遗憾的爱情是不完整的。我们看到大师笔下的爱情发展脉络并不想走舒舒服服的平直路线,他甚至只选取了爱情中很短的片段。五年没有见过妻子的施瓦茨梦见她病了,瘦得像根芦苇,这个梦境让他寝食难安,他开始念念不忘带着死去的真施瓦茨的护照回德国见一面生死未卜、不知是否已经再婚的妻子。对妻子的思念几乎折磨得他出现了各种幻觉。战争迫在眉睫,如果不抓紧回去就几乎没有相见的机会。终于回到小城,经过周密安排,做完弥撒后散去的人群中出现了妻子,施瓦茨觉得那就是他的生命,全部的生命。雷马克不愧是写爱情的大师,不过绝无缥缈的卿卿我我,他把爱情举动和心理放在可见甚至可量化的坚实情景中。相见情更怯,甚至带点生疏的排斥和僵硬,再度亲密,再度叙旧,再度难舍难分,这些细微的真实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冒着生命危险来见久别的妻子,可是思念却难掩丈夫的尴尬,大概流亡生活的惊惧让他房事无能,丈夫不解释,海伦反而感到心烦,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向她求欢。这些细节的描述绝不轻易走套路。当最终肉体的结合顺理成章的时候,当皮肤的贴合没有缝隙的时候,却又遗憾没有血液相溶。夫妻短暂的相处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度过,当我们以为爱情就此别过的时候,海伦却毅然决然要跟随丈夫冒险流亡。夫妻在苏黎世的旅馆再度重逢时感情焕然一新,爱的本色真正显露,可是维持爱情需要的物质条件和环境却肆意地夺取了他们短暂的欢乐。这些描写着墨不多,却浸骨透心。德法宣战后海伦和施瓦茨又在法国被监禁,隔离关押不仅仅加剧了重逢又分别的痛苦,更纠结着关系重新密切后的猜忌。施瓦茨从自己关押的地方逃出来,假装成电工混进海伦的拘留营,没有见到海伦,却从别的女人欲言又止的神态中怀疑海伦给自己戴了绿帽。这时的施瓦茨已经把猜忌淡化,心心念念只求海伦还活着,这恐怕才是真爱,只希望爱着的那个人还存在。正是海伦在拘留营里的世故才让铁丝网外面的丈夫有食物可吃。她把吃的东西都给了丈夫,自己却在挨饿。施瓦茨不知道海伦的绝症开始发作和倒计时了。这时候,我们看到爱情在严酷现实面前既扭曲又获得了升华。最别致的情景发生在他们在逃亡路上不期而遇的那幢被遗弃的乡间小别墅里,出现了爱情最适合绽放的童话般的氛围。房间空空荡荡,有着美轮美奂的十八世纪的内部装饰,海伦戴着主人留下的面具,穿上华贵的晚礼服,在黑乎乎的楼梯上下行走喊叫,恍若仙女。戴上面具后,他们尽情抒发正常状态下难以启齿的情话爱语。不过,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作者也让他们的语言带上隐隐约约的黑色恐怖,过滤掉单纯美好的脆弱性。当然,最终还是欢畅压倒了忧愁。海伦在无数烛影的衬托下,显得既纯洁又完美。这是倒计时最后的浪漫,殊不知死神正悄悄赶来。施瓦茨很晚才从医生那里知道海伦得了绝症。当他们驾着被施瓦茨打死的海伦的弟弟的轿车,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里斯本,拿着两张护照准备去美国,海伦却在旅馆自杀了,用的是丈夫曾经分给她的半份毒药。最后那几天,海伦依然顽强地跟死神周旋,没有投降,可已经停止战斗。这时,他们的爱情又到了超凡脱俗,没有肉体限制的境界。爱的激情左右了理性,同时成为支撑这场死亡历险的动因。作家描写爱情心理在一波三折中峰回路转的效果令人叹服。
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看作卑微的个体在战乱和暴政年代充满惊悚的逃亡史,爱情不过是在那段历史的惊涛骇浪中展开的众多个人事件之一。巨大的国家暴力机器和沉重的无常随时会碾碎逃亡者的肉体和计划。所以小说无处不在地弥漫着惊悚或恐怖的氛围。然而我看到的不是单纯的恐怖,是复调的惊悚。我们看到,施暴为了正义,欺骗为了自由,荒谬的欲念互相排斥又坦然共存。雷马克把各种大小不等、眼花缭乱的要素浑然天成地编织进这篇逃亡史。惊悚在这本小说显得格外触目。流亡五年的施瓦茨几近没有理性的归国行动分分秒秒都可能夭折在半途,见到妻子的过程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可能丢掉性命。海伦跟随丈夫流亡又加剧了这次历险的紧张和恐怖感。那时纳粹德国的盖世太保几乎遍布欧洲,而纳粹冲锋队中队长格奥尔格又严密追捕施瓦茨,誓要找回姐姐海伦。施瓦茨想带着海伦去美国,他们经由瑞士到巴黎,然后又到法国南部,最后又穿越西班牙到葡萄牙的里斯本,这条基本上从欧洲中部向西南方向前进的路线,可谓惊悚万状,杀机四伏,没有智慧、勇气、运气甚至上帝派发的巧合,殊难抵达目标之地。最奇妙的是,这段历险穿插着神秘的浪漫,穿插着海伦几近病态的神经质,穿插着怀疑和血腥,穿插着无动于衷的大自然的繁复变化,它好像并不因为主人公们遭遇灾难而悲伤,更不会因为他们愉悦而欢乐,风景描写既深度介入又超然物外。绝望随时出没,希望和柳暗花明也跌宕起伏。这是部多种难以条分缕析的怪诞氛围要素互相缠绕、碰撞的惊悚小说。
最后爱情和惊悚在死神那里会合,然后经过瓦釜齐鸣的喧闹后归于寂静。他们疲于奔命的爱情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进行到底了。施瓦茨逃离充满战乱和暴政的欧洲的计划即将实现,海伦却自杀了。旅馆房间的镜子统统被砸了个稀烂,那件夜礼服也被撕碎扔在地板上,她就躺在夜礼服旁边。故事从遥远的1939年会合到1942年的里斯本之夜,倾听者居然也参与了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他帮助施瓦茨埋葬了海伦。这让故事的讲述和倾听变得有机互动起来。
海伦自杀的物理原因很简单,可是精神死因却颇费施瓦茨和倾听者解释,他们猜测了多种可能,最终没有定论。倾听这个悲剧故事的“我”和妻子露特拿着施瓦茨的赠票以及再度造假的护照终于去了美国,让人感觉他们延续了故事讲述者未竟的事业,仿佛是先行者的镜像。可是这个镜像最后的裂变又出人意外。他们离婚了,为了离婚合法,需要按护照的名字重新结婚,后来“我”的妻子跟那个有钱的美国人结了婚,那个人就是他们重新结婚时的男傧相,重新结婚后一个星期就又合法离婚。这个故事的尾声虽然没有那么惊心动魄,在荒谬好笑的强度方面却与惊悚恐怖旗鼓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