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加入熵教
雅斯贝尔斯在《时代的精神状况》中说，一方面，科学各种理论被提出又反复被否定，引起人们对科学的怀疑。就连罗蒂，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中，也走向了某种意义上的相对主义。遗憾，罗蒂在这个问题上甚至不如乔治·艾略特，在威廉斯《文化与社会》中引用艾略特的话说，关于水和水蒸气这些自然现象，存在一种科学理论。如果这种理论不正确，那么这些理论就引不出正确的工业应用，利用水和水蒸气的机器或工业就不会出现和成功。这一点刚好可以由罗维利《现实不似你所见》来作证：“今天，麦克斯韦方程组每天都被用来描述电磁现象，设计天线、收音机、电动机与电脑……“全部的现代通信技术——收音机、电视、电话、电脑、卫星、Wi-Fi、网络等——都是麦克斯韦预言的应用；麦克斯韦方程组是电信工程师进行一切计算的基础。”如果科学，按照罗蒂的说法，也是一种核心metaphors的变化，换一套词汇的说法，那么就不会有新发现，不会不断有新发现。如果不断有新发现，那么就不是发明一套新词汇，换汤不换药那么简单。罗蒂引用尼采的观点认为是更换了metaphoric核心词汇，这种黑格尔的做法，实际上就是我在别处反复提到的洛克所谓的the abuse of words。他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不同思维方式，在这种思维方式中，没有维特根斯坦所提到的“哲学的甜蜜”，也没有海德格尔、德里达这些人得意的“修辞的甜蜜”，而是一种简单的literally意义上的严谨，可以通过罗维利对狄拉克的描述给出：
“有一次演讲时，一个同事对他说：“我不太理解那个公式。”短暂的沉默后，狄拉克若无其事地继续演讲。主持人打断了他，询问他是否愿意回答刚才的问题。狄拉克感到很吃惊，回答说：“问题？什么问题？我的同事只是做了个陈述。”他给人一种卖弄学问的感觉，但这并非傲慢：他能够发现别人不能发现的自然奥秘，却无法明白语言的隐含意思，无法理解非字面的用法，把任何话都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然而在他手中，量子力学从杂乱无章的灵感、不完整的计算、模糊的形而上学讨论、奏效却让人费解的方程，变成了一个完美的体系：优雅简洁，并且极其优美。优美，但极其抽象。”
“我不太理解那个公式”，这不是个疑问句，也不是祈使句。既然不是提问，也不是请求解释，那么狄拉克也就没有回答。但这才是真正的、可靠的思维。日常人们揣摩对方心思，那仅仅是一种生存方式，不是求知方式。
雅斯贝尔斯说，另一方面，大众对科学又有一种迷信。这是因为，科学发展到一种超越人的直觉上所能理解和把握的水平。所以，即使到了今天，依然有大比例的人选择信仰宗教和神。如果宗教和神在科学面前让有些人失望，不要紧，还有许多新的科学迷信和科学教在等待着他们。正如萨根提到，我们的祖宗先人在前科学时代相信鬼神，在今天我们进步了，不信鬼神，开始信起外星人、UFO这些事件了。旧瓶装新酒，还是一样笨蛋而已。
霍华德和里夫金就采用了这样一种宗教类似的思路。
人类趋利避害。他们给出了一个凄惨的局面：
我们每天都发觉世界比前一天更加杂乱无章。世界已经不可收拾。我们的领导人在欷歔哀叹……核电站事故不断发生，在汽车加油站人们往往为了汽油分配而开枪厮杀。通货膨胀成倍剧，生产率与就业机会一个劲地猛跌，热核战争的危险与日俱增。终于，我们只想关上窗子，绝望地喊叫：“为什么不想个法子来治一治！”……我们的周围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无处没有污染：从地面冒出来，在江河里渗透，在“空气中滞留。它刺痛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的皮肤变色，肺功能衰退。我们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闭门不出。无论去哪里我们都会排起长队或挤进一角。一切都在不断加速，而一切却都又毫无进展。我们陷入了泥潭，社会陷入了泥潭……世界正在土崩瓦解。
人的大脑喜欢简单明了、确定的答案，他们给出一个简单明了、确定的答案：
一种新的世界观即将诞生，它最终将作为历史的组织机制取代牛顿的机械论世界现，这就是熵的定律，它在今后的历史时期中将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模式……热力学第一定律与第二定律就成了每种文化与文明的最高的运行法则，就象它们是宇宙的最高定律一样。
要让人们相信，最好有厉害的权威首肯：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誉之为整个科学的首要定律；亚瑟·爱丁顿爵士*则把它称作整个宇宙的最的形而上学定律。
你不信你就落伍了：
不久，熵定律将取代牛顿力学而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科学模式……世界各地的学者们正在描绘出这个新的熵的模式的大致轮廓。在短短几年内，熵的新概念将会引起各门科学日新月异的变化。“有人会企图把熵的定律移植到现存世界观上去，这是枉费心机。政治家们在谈到能源、裁军等问题“时，也将强调它的重要性。神学家们将从这个新的世界观出发，对《圣经》作出新的解释。技术人员会误认为熵是可被精确度量的，从而提出解决问题的新办决。经济学家会争先恐后地提出新的经济理论，使之适应熵定律的真理。心理学家与社会学家将以熵定律为背景来重新思考人类本性。所有这一切将在今后几年内发生，而且事情还不止这些……它具有说服力地超越现代的世界观。这个势头与当时牛顿机械论世界观取代中世纪罗马基督教世界观时的那种劲头极其相似。
如果你不相信，你就有问题：
当然也会有一些顽固不化的人，拒绝承认熵定律将是物质世界的最终定律。他们会坚持说熵的过程只适用于有限的场合，而将它推而广之应用到整个社会，那只是在作个比喻。这种看法显然是十分错误的。热力学定律为世界上一切物质活动的开展提供了整体的科学框架。用诺贝尔化学获得者弗雷德里克·索迪的话来说，热力学定律“最终控制着政治制度的兴盛与衰亡，国家的自由与奴役，商务与实业的命脉，贫困与富裕的起源，以及人类总的物质福利”。人类所参与的每一项物质活动都受着热力学第一、第二定律的严密制约。
霍华德和里夫金把你应该的反应都告诉你了：
熵定律将使我们渐渐懂得现存世界观到底为什么已经分崩离析。处在哺育我们的旧模式与正在出现的新模式之间的我们这一代，将会因为我们竟会相信显然是荒谬的原理而惊讶不已。我们将毫无准备地闯进熵的新模式，感到非常不习惯，仿佛到了异国他乡。由于不能彻底摆脱我们原有的世界观，我们就得象学习第二语言那样逐渐接受熵的模式，绝不可能完全习惯这种新的世界观，也永远不能把它充分诉诸日常生活。但它对我们孙辈就会象第二天性一样。他们这一代将会不假思索地按照这个世界观来生活。正如我们长期以来不能意识到牛顿力学对我们的影响一样，他们也察觉不到熵的世界观对他们的影响。
霍华德和里夫金认为，一切现象都是熵增。熵增意味着可用的有效能量在一直减少。我们人类的活动，就是在促进这种过程。那么有朝一日，我们就全完蛋。所以，我们要省着点用这些能量。霍华德和里夫金认为，我们的技术对自然改造越多，规模越大，熵增就越快，对我们来说越不利。所以他们建议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放弃技术，放弃城市，放弃机器，放弃现代设备，最好回到原始生活状态，劳动只生产粮食，生产必需品，大规模减少人口。“越少利用消耗能源的技术，越富足”。什么“富足”？大概就是就是负熵之“富足”，少输当赢的意思。
霍华德和里夫金显然是邓巴在《你需要多少朋友》中提到的那种面对“威胁”，反应非常强烈的人。这种人会发展成一种害怕变化、害怕出事的保守派，并且不惜一切来维持生存利益、维持当前利益。正如邓巴所说，这种人往往是不开明的人，我觉得还容易发展成进步和个人权利的敌人。我不是进步至上论者，所以我反对哈耶克这种进步至上论者。但是我也不是霍华德和里夫金这种惜命者。
二者非常害怕熵增，害怕有效能源用完。但是问题是，用完怎么了？
——用完人类就完了。
——那么人类完了又怎么了？
——你不怕子孙后代玩完儿，那你总害怕你自己玩儿完吧？
——我为什么害怕我自己玩儿完？
这背后就是一种生存本能在起作用，害怕死亡。我读罗蒂的《反讽》的时候，一直想说的一个问题就是，罗蒂从未追问“为什么”。当罗蒂提到布鲁姆的强健诗人的时候，提出强健诗人的焦虑是“害怕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复制品或仿造品而已”，这和他提到拉金的诗中表现出来的担忧是一致的，即担心自己失去独特性。但是，罗蒂，你没有追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忧。这种担忧实际上来自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和雅斯贝尔斯在《时代的精神状况》中在提到日用品成批销售，这些日用品失去了差别，实际上的抱怨时一样的。也就是说，人们有一种获得“独特性”的本能，为什么呢？就是要寻求一种“社会价值”，独特性带来社会价值。不妨想一想，拉金、强健诗人和雅老师所要的“独特性”，都不是真正的独特性，而是一种“优”特性。他们绝不会寻求一种“劣”之独特性，你写诗要独特性，既然别人都力求写得好，那么你往烂、垃圾里写，就获得了独特性；你要你使用的物品有独特性，别人都往美、高级里整，你搞点破坏往丑、糟糕里整，也能获得独特性。但是我相信前面三位老师心里想的，都不是这个。我一直在想，如果罗蒂稍微这么再想自己提出一个“为什么”的问题，他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糟糕的作品了。
霍华德和里夫金二人就是害怕熵增，因为熵增和耗尽能源“灭亡”有联系，带来一种直觉上的恐惧。于是他们就全力要避免熵增或说减少可避免的熵增。但是熵增和能源耗尽，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人类的智能，本来有这种未雨绸缪的能力。但是，这是邓巴所提到的“太空时代的原始人”的心里反应。本来，我们的反应仅仅用于大草原上我们的原始祖先考虑一下最近的吃饭问题，从未到霍华德和里夫金的这种熵增的“宇宙视角”，所以我认为，这是新科学时代，带来的一种“思想谬误”或说“视角缪误”。原始直觉智慧往往会带来巨大的错误，就像我们由于原始敌对心理，造出越来越大打击力的武器来消灭自己的同类。
二者还有其他一些视角错误。
熵定律明确表明自然万物只能从有效状态转化为无效状态，但洛克却反其道而行之，声称自然中的一切事物如果不被人类占有并转化成有使用价值的东西，那么它们就始终处于荒废之中。洛克以及其它机械论世界观的大师们鼓吹我们的世界实际上正从混乱状态“走向”有序状态。他们的时间观认为，人们改造自然的速度越快，人类进步就越大，世界就日益秩序井然，我们就能赢得更多的时间。
不能说洛克说的是错的。就如整个宇宙是熵增，但是生命的出现却反其道而行之，出现熵减的情况一样，虽然整个宇宙是熵增，但是地球上的人类世界却可以在局部建造出更有秩序的世界。
这对我们大多数人说来都是一个很难接受的事实，因为每个孩子在学习生物学基本原理时都被告知自然界一切物质是在不断循环再生着的。这一点并没有错，因为它说的只是物质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是热力学第一定律的重复而已。
这个说法也是错的。生物学原理所谓的自然界循环，不是说物质循环再生，而是指生物圈的循环尤其是生命循环再生，和物质不灭、能量循环不是一个问题。
是历史有其注定的不可改变的进程，还是人类能够运用一定的自由意志来影响其发展，这是人们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熵定律比其它任何理论都更有说服力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决定时间的方向性而言，热力学第二定律为我们规定了我们必须遵循的界线。我们无法逆转时间或熵的过程，那是早已定了的，然而我们可以运用自由意志来决定熵的过程的发展速度。
人类历史的发展，是说人类文化、政治这类抽象结构的变化，强行扯到熵上毫无意义。
“试验室里的专家们却丧失了信念。我年轻的时候，大多数物理学家都毫不怀疑物理学原理真实地反映物体运动，是由物理学家的等式中的各种实体所组成”。这些话出自罗素之口。如果人们早有现在物理学家们的见识，机械论的世界模式便会不攻自破了。我们满怀信心地以经典物理学思想为基础建立起我们的生活组织方式，然而，当代物理学家们指出，这些思想多半是靠不住的。二十世纪初，科学家们对生命的微观世界作了逐渐深入的研究。他们试图发现、分离和测量宇宙物质的最基本粒子。随着他们的观察越来越深，发现的粒子越来越微小。他们终于明白，这是个无休止的过程。此后，他们得知，这全部过程好象是无边无际的宇宙对他们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霍华德和里夫金完美展示了人类寻求确定答案的心理倾向。这类人中那些心浮气躁、缺乏承受力的脆弱者，往往会把没有确定答案就当成“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罗蒂），或者就认为“不可靠”。罗维利在《现实不似你所见》中说得很清楚：不确定，但是可靠。历史反复证明，确定才是不可靠的。那些声称自己拥有最终真理的人，才是不可靠的。无需因为不可靠就气馁、沮丧、绝望，如波普尔所说，我们可以逼近真理。正是如此，我们才应该如柏林在《自由论》里所说，更应该相信那些有着谨慎、谦卑态度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