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死了

有一种奇异的光芒闪耀

丁国强

德·梅列日科夫斯基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重要代表人物。白银时代的作家普遍有一种理想主义气质，有强烈的哲学嗜好，执著于宗教世界的探索，对人类的苦难现实和悲剧命运怀有不可遏止的追问冲动。在梅列日科夫斯基身上更是体现了与文学大师无

法断绝的精神血缘和心灵呼应。安·别雷认为：“无论梅列日科夫斯基写的是什么，都有一种奇异的光芒闪耀。”这种奇异的光芒在他的绝笔之作《但丁传》中散发出异人的魅力。

作为人类之子的但丁在不为人知的童年时期，还没有显露出“伟大”的精神气象，他性格傲慢，脾气粗暴，鄙视自己的父亲和他所面对的冷冷人间。被放逐和抛弃的孤苦困境，造就了高贵的灵魂。世界对他的伤害在坎坷的人生历程中最终转化成为一种精神恩赐。阳光并不特意等待某一个人，那些主动将自己置身于黑影中的人还有什么委屈可言。在但丁的原型记忆里，“光”是难以忘怀的。对爱情、真理的向往和体验使他尽快地从世俗中脱离出来。他很早就感受到灵魂里信仰与智慧的裂变。纯洁的圣女让他燃烧激情又让他痛苦得近乎发疯。为了爱情他摆弄哲学，高谈阔论，经历过一段浅薄的人生。就是这样一个魂不守舍的人充当了爱情的异端分子。他最终没有把爱情当成游戏，而是一场“新生”。一个心中隐藏着爱情的人最有可能成为一个叛逆者，失恋所带来的烦闷会使一个年少轻狂的人意识到自己的丑陋。情敌的嘲笑会让他迸发出超人的力量。但丁相信“爱情和高贵的心本是同根相生，相依为命”。诗人不会把爱情当成施展卑鄙伎俩的战场。爱情对于诗人而言，只要有一个完美的精神结局就足够了。爱是一种终极关怀，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精神目标。

梅列日科夫斯基说：“死亡和爱情有着内在的联系，因为爱情是对个性的最高肯定，而死亡是它的极端否定形式。死亡总是游荡在爱情的周围，无时不守候在爱情周围。”经历一场爱情犹如经历一场死亡。爱与不爱同存在还是死亡其实是同一个主题。但丁在《致意大利诸侯书》中，这样描述女友贝亚德之死：“她不是被严寒，不是被酷暑窃走了，被严寒或酷暑窃走的是其他人；而是上帝把她召回去了，因为凡间太枯燥了，同她的美不匹配。”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爱情的痛苦是但丁坠进地狱的第一次，而贝亚德之死则是第二次。地狱不仅仅是人生的低谷，也是精神的转折点。告别了纯洁的爱情，但丁跌进可耻的放荡深渊，沉浸在邪恶和黑暗之中，直至自我毁灭的边缘。没有堕落的深刻体验，便没有拯救的热切念头。向善之心往往是在卑鄙生活中孕育的。被钉在了爱情的十字架上的但丁为我们展示最真实的人性欲求。也正是经历了疯狂和不羁，才会有一个幽静和沉默的但丁。诗人的法则与委曲求全的生存要义截然不同。但丁在灵魂和肉体之间所展开的搏斗和捣乱，使他成为一个内在的革命者，一个天生的异端。在诱惑、权势和阴谋面前，但丁静观着，诅咒着，默默地承受着被放逐的厄运。

在从佛罗伦萨出逃的流浪岁月里，但丁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弃儿。在被贫困的暴风雨折磨得筋疲力尽之际，他对“把教会的牧羊人变成了豺狼″”的万恶的私有制有了清醒认识。一个愤世嫉俗者是软弱之心的敌人。但丁的勇气没有停留在个人方面，在周围浓重的敌对氛围中，他更关心的人类共同的正义。他坦言：“为了公共幸福，我愿意奉献出来的不只是春天的嫩绿，而且还有秋天的硕果———把从未被人发现的真理展示给世人。”这颗愤愤不平的灵魂一直没有停息对人类幸福的探求。希望与绝望、激情与冷漠交织在一起，使得但丁这个痛苦的灵魂成为极端复杂的矛盾结合体。梅列日科夫斯基作出了这样的描述：“熊熊燃烧着的火炭在他的胸腔中，冻结而不溶化的泪水，有时处在永恒的烈焰里，有时被冻结在永冻的冰中。”但丁是在天堂与地狱间徘徊咏唱的伟大诗人，他看透了人的现世与宿命，所以拥有了一份无与伦比的从容而沉静。和平、面包和自由横亘在凡间苦难与人类心灵之间，构成了一重永恒的召唤。

作家残雪将解读《神曲》当成“永生的操练”。但丁一生的心灵探寻为我们提供了把握人类命运的精神样本，教会了我们如何在世俗生活中获得生存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