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锅记
邹茶英女士,毕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十四岁从山坳里嫁给山外的华尚清同志,育有三子二女,前两年刚过七十大寿,此刻正围在灶边炒糖冬米。冬米在锅里蹦跶,一颗颗爆开,发出细小密集的噼里声。
我,邹茶英女士的长孙女,帮她烧火,往炉膛里扔柴火。
她嫌弃我不会烧火,火总是不够旺,没法把冬米炒香,用嫌猫嫌狗的口气赶我走,她脾气一向急躁,容易不耐烦,到老不改。我死皮赖脸地粘在这里,为了靠她近一点,听她说些过去的事。不知是否老了都会沉默,这两年她越发不言语,几乎要把所知所有的一切故事都闷烂在肚子里,不问就不说。我总是问起从前的贫穷和饥饿,那些东西她忘记得太快了,如同故意要从记忆里抹除,有时要想很久,才能说出一二件。
祖屋一百六十年,能留下来是奇迹,翻修多次,九八年大洪水时垮了四分之一,原来的两进只剩了一进;二零零八年大雪,东厢断梁,开春时整屋翻新,换了梁和瓦,要整修厨房时,邹茶英女士拦住了,她喜欢这里,用惯了柴火灶,不肯敲烂换成煤气,家里的灶台像文物一样保留下来,平常不轻易使用,只有过年时才清理干净,蒸饭、做菜、炒冬米、熬麦芽糖,一个锅能做很多事,掌勺的永远是邹茶英女士。
我听说邹茶英女士嫁过来时,新婚夜痛哭了一整夜,起因是华尚清同志连对红烛也没买,只在白蜡烛之外裹了一层红纸,被她发现,知道这家日子难过,红烛的钱也舍不得花。
我家祖上阔过,不然也建不起大屋,但到我太爷爷——也就是华尚清同志的父亲那一辈,已经衰败的不成样,竟至于要出门乞讨,家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一个屋,我太爷爷直到四十岁才讨得邻村的一个寡妇,即我的太奶奶,马不停蹄地生了三个儿子,所幸儿子们都在壮年取上了媳妇,没有打光棍。
老三华尚清同志二十三岁时应征入伍,正式入伍之前,我太爷爷拿出家中仅存的五枚袁大头,熔成一只银镯子,作为聘礼,为华尚清同志取了一位山里的姑娘,即邹茶英女士。
山路崎岖,送亲只能靠走,新娘也不例外,邹茶英女士走了二十多里山路,走得脚打软,才到村口,那时候是冬天,天冷,快要下雪,空气干爽甘甜,远远看见迎亲的人十几个,冻得缩手缩脚,蜷在村口等着,接到新娘,一哄而上,用板凳撘起来的轿子,将新娘抬去家中。
“只摆了三桌酒。”邹茶英女士说,她到现在还忿忿不平,“嫁过来就知道要受苦。”
新婚未几日,华尚清同志离家入伍,远赴南昌,一去六年,除去每年回家固定的探亲假,几乎不在家中。邹茶英女士一个十四岁少女,丈夫不在身边,上有公婆叔嫂,孤身一人,只能在夹缝里生活。那时候实行人 民公 社制度,要劳动赚工分,兑换饮食日用,她和其他人一起上田,因怕家人说她吃白饭,所以拼命的做,一个男人做多少,她就做多少,平常还不觉得甚苦,到了双抢的时候,抢种抢收,割禾插秧,几乎睡在地里,她一个人要出两个人的力,记工分时,大队只给她记三分,她急得不行,跑去生产大队里闹,直到人家耐不过,给她改成六分。
叔叔嫂嫂要分家,在外面造新屋,在家的时间少,渐渐把家务推给她,挑水洗衣做饭她一个人包圆,累得眼也睁不开,饭却吃不饱,个头就不长了,只有一米四出头。
“你太奶奶一直嫌我矮,我是被榨干了。”邹茶英女士说。
其实那时候饥荒开始了,只是这一带土地肥沃,没有苦得完全吃不上饭,但已有了迹象:一样的工分,兑成的票子却少了许多,一大大家子吃饭,算下来,顿顿只能吃七八分饱,才不至于一点余粮也没有,种田苦,饭量大,吃不饱,不几日腿就发软。
安徽跑出不少人来要饭,许多就走到我们家这边,其中大部分是老人,这些老人不指望能回家,已准备好饿死他乡,给子女减少负担,他们一家一户地敲门,讨些剩饭剩菜,运气好时也能要到一把米。
有个“瘦脱了相”的老人敲开了我家的门,请她给口饭吃,邹茶英女士见不得可怜人,从自家米缸仅剩的一点米里,抓了半把给这位老人,结果这事不知怎么被太奶奶知道了,抓着她狠打,用扁担抽,怎么求饶也不肯放。
邹茶英女士讲起此事,眼泛泪光,此时冬米已经炒熟,米香四溢,她说:你们这一代人不会再捱那样的打了,那太痛了,以前的半把米,你们不知道多珍贵。
我点头,说感同身受太虚伪,因为我永远不会捱那样的饿,也永远不会捱那样的打,自然永远不会知道半把米的珍贵。
被打之后,邹茶英女士不服,到底年少脾气大,心里怨恨——我做了这么多的事,这半把米就当赚来也不行吗,为什么要这样下狠手打?她确实做很多事,上工、种菜、挑水、洗衣、拾猪粪、挖野菜、挖山薯,还要煮一大家子的饭,一早晚都在忙活、不得空闲,丈夫不在身边,心里憋闷委屈。她越想越气,急性子一上来,趁着厨房没人,搬来一块大石头,往锅里一砸,哐当,大铁锅碎成七八片。
以前的锅是砌进灶台里的,这一碎,要重新去买锅重新砌灶,家里好几天都不能开火,全都要饿肚子,所以砸锅这事,有散伙的意思。太奶奶还要打,跑去抽扁担,太爷爷心疼小姑娘,拦住了,说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呢,这孩子来我们家也没过过好日子,以后别打了,后来果然没再打过。邹茶英女士现在说起我太爷爷,口气中依然充满感激。
砸锅这件事,她后来又做了好多次,怒气冲头就砸,全家老小跟着挨饿,一直到我长到七八岁时,她和华尚清同志置气,还砸过一次,不过那时候已有了电饭煲,砸锅这事渐渐只是一种象征——她就靠着这个宣示主权。
华尚清同志当兵第三年,邹茶英女士去南昌探望。那时候没有手机,自然不是现在打个电话、发条信息的方便,她只是收到华尚清同志的一封信件,信里还有一张汇票和一张他的照片,信里简略地写着让她坐某次列车,某日某时到南昌火车站出站口,他在那里候她。她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没有出过小城,没坐过汽车,也没坐过火车,数百公里外的南昌对她而言是天一样远的地方,陌生而神秘,但她立刻就让人给他回信,告诉他,自己将如约而至。
我不相信十七岁的邹茶英女士对华尚清同志有什么深刻的爱情,毕竟他们只是相处过极短的时间,余下的时间似乎都用以发酵思念。
她对那次远行的记忆非常清晰,讲述时生动异常:
我太爷爷怕小姑娘没有出过远门,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害怕,想找个人陪她一起去,邹茶英女士回绝了,一个女人去见她的丈夫,有什么好怕的,她一点都不怕,心里只有期待和快活。到了约定的日子,她天没亮就起床了,先走了三十多里公路到达县城火车站,坐上火车,七八个小时之后到达南昌。
下车后,邹茶英女士觉得晕了头,好多人,哎呀,乱糟糟,车站的指示牌一个也看不懂,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出站口,想要问问工作人员,土话对普通话,谁也听不懂谁。好容易跟着人群摸到出站口,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大高个男人站得笔挺,就是华尚清同志,可是太久没见,又不敢确定,过了半天,才怯生生上前。
两年多艰苦的劳作之后,她皮肤晒得黝黑,肩膀也塌了,走路驼着背,再加上衣着陈旧,没有一点少女的鲜活,在人群中显得尤其小,尤其容易丢失。华尚清同志接到她很高兴,带着她去逛了青山湖、人民公园和八一广场,请她上国营饭店吃饭,城市很大,道路开阔,一个广场就比一个村庄的地界还大,花花绿绿看不过来。
她一直说青山湖里的小亭子好看,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后来上大学在南昌,邹茶英女士来看我,我特意陪她去青山湖逛,我们在人民公园里吃午饭,她说,小亭子好几个,她已忘了是哪个好看。
从南昌探亲回来后,邹茶英女士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文盲之苦,不识字的人睁着眼睛瞎,一生只在泥土里挣扎,去了城市,才知道这天地如此开阔,村庄不过指甲盖大,孩子们要比她和华尚清同志都走得更远才行。那时候她心里已经发誓,以后不管多苦多累,也要供自己家的孩子上学,至于上学除了识字之外,究竟有多大用处,她一点概念也没有。
邹茶英女士是我所认识的最倔强的人之一,立下的誓言都会兑现。
华尚清同志退伍后,分配到矿务局下属的国营煤矿工作,做了一枚会计。他一周五天在矿上,周末两天骑自行车返家务农,一个月工资十八元,起初的日子还不算太难过,但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世,日子越发捉襟见肘,一分钱巴不得掰成两半花,饶是如此,依然难以过活。
华尚清同志的两位兄长已经搬出,自立门户,祖宅里只剩了小夫妻俩和我太爷爷太奶奶,两位老人是他们送走的。
饥荒结束了,饥饿却一直盘踞在这个家中,不肯离去。
邹茶英女士频频提及“烧红锅”,这个词的意思是——锅里不下油,直接将蔬菜放到锅里炒熟。这样的食物与美味无关,只用于果腹,一家人吃着没有油水的饭菜,只好一直用腌制的辣椒佐食,刺激味蕾,在艰难的日子里,别无选择。
我太爷爷终生未得饱食,邹茶英女士说他死前一直念叨说要吃肉,不肯吃饭,华尚清同志用数斗米跟人换了半斤咸腌肉,在灶台里炖得熟烂,喂了一点给我太爷爷吃,太爷爷说,好吃,怎么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可惜这辈子吃得太少。我太爷爷吃光这碗肉,当夜就去世了。过了没多久,我太奶奶也走了。邹茶英女士对我说,可惜你没见过你太爷爷太奶奶,你要听穷的故事,他们知道的多。
在公社时代的末期,邹茶英在家里偷偷养过一只猪,其实那时公社已名存实亡,她还是担心有人告发,就把猪养在厢房里,每天天未亮就去田畈上打草喂猪,养到一岁半,半夜杀了,由华尚清同志用独轮车运到市场上偷偷卖掉,家里留了半只猪头,连吃了四五日的辣椒炒猪头肉,吃到后来,猪肉都臭了,可一家人还是吃得很开心。这件事情不止邹茶英女士对我说过,华尚清同志、我的父亲、我的叔叔也都提起过,因为太难得了,这一口肉鲜,在饥饿的日子里太难忘。
烧红锅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邹茶英的长子——即我父亲读初中,他在学校住宿,每个星期回一次家,邹茶英女士每次为他准备一罐盐腌辣椒,带去学校,用于下饭。有一次,盐放少了,里面的辣椒两天就坏了,我父亲正值长身体的年纪,胃口大,没有油水的饭菜实在不堪忍受,吵着饿,要吃肉,邹茶英女士横眉冷眼地对他说,没有钱,想吃,自己去买。亏得我父亲聪明,自己做了一杆钓竿,每次回家,先去钓几条鱼拎回家。
邹茶英女士的三子二女全都被送进了学校,她和华尚清同志尽全力让他们读书升学,从未因为贫穷而阻拦他们。她的子女并非个个成材,除了大儿子考上大学,二儿子考上中专之外,其余几位都在中考或高考失利后即参加工作。
八六年以前没有义务教育,邹茶英女士的三儿二女的年龄相差只在两三岁间,有那么几年,她需要同时交纳四五人的学费以及生活费,这笔钱像山一样压在这个家的上头,华尚清同志的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瓜分,而邹茶英女士生性好强爱面子,从不肯向人借钱,她只好养猪来贴补家用,也逼着孩子们在学习之余尽可能地劳作。我父亲对我说,那时候拾猪粪肥田,邹茶英女士每天赶早将家中几个孩子叫醒,每个人饿着肚子,提一个篮子,在村里游荡,拾够一篮猪粪才能吃早饭。
现在邹茶英女士总是说,我父亲最让她省心,仅止于他这个人读书上进,不要家人催逼,但她却因他萌生过死的念头。
那是初中升学考试后,我父亲考得不错,可以读师范(以前师范和中专的分数线比高中高),邹茶英女士太高兴了,读师范有补贴,可以不交学费,三年之后就可以分配工作,当个老师,端上铁饭碗。大儿子一旦工作,家里的生活就不会这么紧张,日子也能松适一点。可是大儿子对她说,他要继续读高中,再考大学。
邹茶英女士当然不允,眼前就是好日子,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放过,我父亲那时候脾气也犟得很,放了几句狠话,离家出走,几天几夜不见人影,不知哪里去了,华尚清同志便说:你就让他去读高中吧,大不了再苦几年,你不让他读高中,他恨你一辈子。
邹茶英女士说:你爸爸说后悔生在穷人家,这话我一听就急,那时候哪家不穷,家家四五个小孩,哪一个像我们家这样个个读书。我让他不要去念书了,以后跟着你爷爷下地干活,也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穷、真正的苦。真的没钱,你爸爸要逼死我。
她被我父亲的话刺痛,满心委屈,又生出绝望,那一笔高中的学费要从哪里筹出来?去借,又拉不下脸;不借,我父亲以后要恨她一辈子,三年高中之后,真考上了大学,又怎么样,要供到何年何月,后来的几个孩子也要读大学,那可怎么办,哪里供得起?没完没了。
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就差喝农药——她又把锅砸了,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情——一起饿死吧,这个家散了吧,撑不下去了。
后来是我姨奶奶知道这件事情,特地送了钱来,虽然数目不多,总算是度过了难关。华尚清同志去镇上买了新锅,砌进灶台,日子又盘活起来,熬过了那一次,后来其他孩子读高中,竟也扛下来了。
现在说起来,总觉得小题大做,但我所知,农村妇女的自杀率高,自杀的理由往往听来滑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你根本不知她们身处何种境地,不知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邹茶英女士,走过艰难岁月的人,现在家人欢聚,偶尔也忆苦思甜,说一点从前的事,华尚清同志说:“通个村庄,你奶奶喜欢砸锅是出了名的,总是喊着‘不过了’‘散伙’,喊几声之后,又后悔,心疼锅钱,散了这么多年,也没散掉。”家里人笑,大家族,四世同堂,近二十人,笑声快把屋顶掀了,邹茶英女士被笑得怪不好意思。
邹茶英女士爱金子,认为只有金子才气派,房子车子都不如金子,这两年她的最大爱好就是给孙辈的人打大金戒指,俗称“老板戒”,我嫌丑,不肯要,今年她说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女孩家家的,怎么这么素,一点金也不戴,不像话,日子要有一点奔头,戴个老板戒指,当大老板”,话说到这里,我便应允了。我蓦然想起,她一直戴一对金耳环,从来没有摘下来过,不知那是不是她的奔头,又不知她的奔头实现了没有。
记于丁酉年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