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与“回族”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
网上一直流传一个说法:“回族”是 1949 年(或1958年)以后才有的名称,此前没有回族。
这个观点虽然迎合了网上某种情绪,但揆诸历史事实与文献,明显是不靠谱的,似是而非。
实际上,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政府所做的是“民族识别”工作,而非“创造民族”。(李绍明《我国民族识别的回顾与前瞻》,《思想战线》1998 年第 1 期。)早在在延安时期,中共就已“承认回回为一个民族”。( 民族问题研究会编: 《回回民族问题》 “序言”, 民族出版社 1980 年 )
回族,并非凭空产生,而是与其他民族一样,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变迁。据姚大力先生研究,“回族”作为他称,始于乾隆时代;作为自称,见于清末——至于回族前身的“回回”,其作为自称的史料,最早出现于晚明;且姚氏推测,以“回回”自称的实际历史可能发生于元代。 (姚大力: 《 “回回祖国” 与回族认同的历史变迁》, 收入氏著 《北方民族史十论》,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 第 64—125 页)
因为文字记录具有滞后性以及始终存在发现新史料的可能性,故姚大力文中附录一的“向前推测”(“‘回回’一名从元代起就已逐步内化为该群体的自我称谓了”)不仅合乎情理,也能得到史料的验证。明叶盛《水东日记》卷六:“都督喜信,回回人;两广游击将军、都督同知和勇,达达人,阿鲁台之孙也。两人不供佛,不礼神,不拜尸殡,曰:‘吾回回俗皆然。’达达则间有之。”据《国榷》卷三十五,喜信卒于成化三年(1467)。如叶盛所记无误,则“回回”作为自称实际上早于晚明。
值得注意的是,《元统元年进士录》中,有乌马儿、穆古必立、别罗沙母、阿都剌、剌马丹等数人登记的族属明确为“回回人氏”。这说明在元代元统元年(1333)前后,“回回”已是这些人自我认同的族属身份了。又,元张雨《息斋道人传》云:“仁宗皇庆二年,诏天下始行科举法,衎以贤能充贡京师。三年八月……会回回国贾胡将其主命以颠不剌来进……帝命内侍问其价,贾曰:‘此物在回回国亦稀有……可值百万。’”元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云:“三年,文统伏诛,西域之人为所压抑者伏阙群言:‘回回虽时盗国钱物,未若秀才敢为反逆。’”皇庆为元仁宗年号,三年(1314)正月丁未即改元延祐(见《元史》卷二十五);王文统伏诛是在大蒙古国中统三年(1262),时为宋理宗景定三年。从《元统元年进士录》、张雨所记“回回国贾胡”之语与姚燧所记“西域之人”之言来看,“回回”用以自称的历史,不仅确切发生于元代,并且最早似可追溯到宋末元初。
实际上,“向前推测”的思路也适用于“回族”这一称呼。姚大力文提到,日本学者田坂兴道征引的乾隆《重修肃州新志》中有“白面回回,则回族也”之记载。这段记载其实有更早的来源,即出自清代地理学家梁份所撰《秦边纪略》。梁份曾在康熙年间三次考察西北边区,撰成《秦边纪略》。因此,“回族”作为他称,至少可以追溯到清康熙时期。又有学者指出,明陆深《俨山续集》卷七《题西域图》自注中已使用“回族”一词:“西北诸边,回族尤黠。” 陆深卒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此或为“回族”作为他称的最早实例。
笔者还发现,成书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的高岱《鸿猷录》卷十三有“其写亦虎仙,回回族,遂从土鲁番,同回种也”之句。写亦虎仙活跃于弘治、正德年间,高岱所撰当反映其时明人对写亦虎仙族属的认知,则“回族”作为他称的时间,似更可由嘉靖年间前推至弘治、正德时代。
细究起来,元明时代的“回回”来源复杂,包含着种属众多的人群,与今天“回族”之含义确乎有别。说海瑞先祖可能是回回人,似比说其为回族更符合历史实际,只不过今天的人们已习惯将二词等同罢了。需要注意的是,在海瑞族属问题的争论上,各方往往将饮食习俗与此挂钩,其实并无意义,因为学界研究发现,由于历史社会环境的差异与衍化,东南回族(如陈埭丁氏、百崎郭氏)的宗教信仰早就趋向多元,生活饮食习惯几与汉族无异。这就使得在海瑞族属问题的探讨中,饮食习俗与族属问题失去了强相关性。
总而言之,至少从元明时期起,无论是从外部的观感,还是从内部的认同来说,都可以肯定,回回(回族)在我国历史舞台上逐渐形成一个特征鲜明的族群。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历史事实。
附:
1.“回回族”,在《新元史》中凡三见,见(民国)柯劭忞撰:《新元史》卷二十九“氏族表”,民国九年刻本;又数见于地方志,如康熙《河州志》卷二,道光《循化厅志》卷四,光绪《甘肃新通志》卷四十二、四十三,民国《西宁府续志》卷二、五。又,明末李天经奏疏中曾云:“马沙亦黑等,本回回族类。”此马沙亦黑,即明初回回大师马沙亦黑也。见(明)徐光启、李天经辑:《西洋新法历书》,“奏疏”,崇祯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具题,明崇祯刻清顺治二年颁行本。
2.实际生活中,人们对族属的认定常常带有血统关系决定的色彩,如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大儒”的梁漱溟先生,其先祖能追溯到元世祖孙也先帖木儿,故他也就被认定为蒙古族。有学者认为梁氏一世祖也先帖木儿可能是汉人,只是其蒙古名与元世祖孙同名,见郭晓航《梁漱溟家族始祖族属辨析》,《史林》2010 年第 2 期。不过,即便是梁漱溟本人误信元世祖孙说,但他由此宣称“我们是蒙古族”,并能得到公开的认同——哪怕梁漱溟的时代已与元代隔了五六百年——此一情况仍是反映了由血统关系来判别族属的社会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某类人群的族属往往会随着社会历史环境的变迁而发生变化,在西南地区乌蒙高地生活的明代六盘山归附蒙元军户移民后裔就是明显的例子。这些归附蒙元军户的后裔,在通婚、收养、依附或改教等情况下,同宗同姓逐渐分化出汉、回、蒙古、彝、苗等不同的族属身份,有的甚至忘记了自身原先的族属,如卯姓军户家族后裔分化为汉族与回族两种身份认同,其族源认知长期陷入“西北回回军户”与“黄帝后裔”的回汉祖先争论里,直到 2012 年卯姓祖墓被盗,墓中出土的墓志明确记载卯姓始祖卯失喇为明初“陕西平凉府开城县六盘山蒙古人”,他们这才知道自己是蒙古人的后裔,于是“整个卯姓对族源的争论才归于平静”。参见:卯丹《“蒙古人”“天方回回”与“炎黄子孙”——西南移民中六盘山归附蒙元军户的命运与身份认同》,《安顺学院学报》2020 年第 3 期;卯丹《试论明代乌撒卫归附的蒙古人与色目人——从〈大明武德将军乌撒卫右千户所正千户卯公墓志〉谈起》,《屯堡文化研究(2014 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
(有关海瑞族属问题的探讨,详见拙文《海瑞为什么姓海——迁琼海氏先祖得姓考》,载《明清论丛》第二十四辑。目前知网电子版有点问题,感兴趣的书友可豆邮本人索取修正后的PDF版,个人拍照转的,技术不大行,凑合看哈。)
